秦府的路直来直去,甚少弯绕,过了影壁就是昭和堂,堂间本已经坐了人,看到被管家迎进门的沈浩初与秦婠时,那几人便都站起。其中一人年近四旬,身着宝蓝锦袍,冠髻规整,蓄着两撇美须,相貌儒雅,便是秦婠父亲秦少白。 沈浩初爵位在身,本要拜会秦婠祖父秦厚礼,只是不凑巧早上宫里下了旨意,让秦厚礼进宫议事,故今日只由秦少白领着一众族亲见他。 从前世到如今,仔细算算,她已经有一年时间没见过父亲,而今看到他好好站在眼前,秦婠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却在上照和堂石阶时崴了脚,虽不至摔倒,到底身形不大稳当,眼瞅着人有些歪斜,旁边飞快伸来手臂,待秦婠扶定后,才看到扶自己的人是沈浩初。 “小心点。”沈浩初一边低声道,一边要收回手,可不料手却被她紧紧扶住。 他有些惊讶,却见秦婠眼珠转了转,还没等他猜到她心里的算盘,身边这小丫头身体忽然一歪,人竟半靠入他怀中,他推不得接不得,只好小退半步,扶住她的腰肢。夏日衣薄,纤腰细细,即便隔衣也似脂玉温润,沈浩初的手微微僵硬,也已察觉到她细微的抗拒。 明明不想他靠近,她为何…… 沈浩初不解。 那厢秦少白已板着脸过来,沉道:“你这丫头,嫁了人还这般毛燥,走路也不好好走。” “爹。”秦婠却红了眼眶,细糯的声音打着颤。多久没听到父亲这一声斥责?她已记不清,只是记得母亲死后,父亲一夜苍老双鬓灰白的模样,还有被流放时步履孱孱的境况。 秦少白本欲再训诫她两句,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又心疼起来,严父的架子端不下去,又不好出言哄她,只好转而朝沈浩初拱手:“侯爷。” “不敢当,岳丈大人还是唤我浩初吧。”沈浩初扶着秦婠不便行礼,只得颌首以回。 “好,浩初,里面请。”秦少白做个“请”的手势,将人往里请。 秦婠收拾心情跟着往里走,才抬脚,便发现自个儿的手还在人手里攥着。 “夫人,小心脚下。”沈浩初似笑非笑开口。 探究的目光让秦婠脸发烫,好似自己的小心思被他抓个正着,不过万幸,他没把她给推开,还十分配合地演了恩爱,这在前世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 为何要演恩爱? 自然是为了让父母放心。 秦婠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瞧着他板正的背影,再难想像这个山峦似的背影后来会佝偻成那样。 都是因为她。 往事历历在目,父亲的脚步像绵长岁月的印迹,一步一步带她回到从前。 她是秦家三房的独女,父亲膝下并无其他儿女。她是出生在母亲陪父亲外放去西北掖城的路上,听说母亲诞下的原是龙凤胎,她原该有个孪生哥哥,可惜路上遇到盗匪,劫掠未成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抢走,她父亲拼尽全力才抢回她一个,她哥哥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从那以后,父母便将她视如掌珠,爱逾性命,尤其是她母亲。 母亲因为生双胞胎而伤了身体,此生已无再孕的可能,只有秦婠这一个命根子,从小到大都护得紧。她父亲极敬重爱护母亲,又自责未能救回儿子,便也将心思都放到这女儿身上,亦不纳妾再生养,即使绝户,也不愿委屈她们。 她从小在西北大漠间长大,掖城的日子虽然清苦,不似秦府富贵,却平安喜乐。掖城民风开放,她上有父母照拂,下有玩伴陪着,童年无忧,没心没肺长到十岁,才随父母回京。 十岁那年,父亲被调回京城,升迁入大理寺,她方回到秦家。秦府大户,讲究规矩,她未受过闺阁之训,在一众姐妹之间并不出众,她祖母本就偏心大房,不喜她母亲,自然也不待见她,父亲专注于律法刑案,于政途并无野心,故也不得祖父之心,他们这一房在秦家并不受重视。 她因有父母宠爱,婚事也由母亲挑妥,嫁妆亦由父母倾力备下,是以无需像家中其他姐妹那般争宠夺名只为日后讨得好亲事,后宅的勾心斗角她亦无参与。只可惜前半生太过顺遂,反养成她无心谋算的性子,总像长不大的孩子。 也正因此,嫁入沈府她备受煎熬无处可倾,只有回娘家向母亲诉苦。那时年少不懂事,她全然不知母亲为她三言两语的哭诉受了多少苦,也看不清母亲因为膝下无儿在秦府举步维艰的委屈——纵然她父亲心志坚定,屡次推却祖母塞到房中的女人,可后宅到底是女人的世界,为了这事,祖母诸般刁难母亲。母亲本就忧心忡忡,她这做女儿的不思为其排解,反让母亲为自己操尽了心。 后来纵她明白母亲苦处,可也架不住风言风语被有心之人传入母亲耳里,她母亲背地里总要逼父亲去求祖父,亦或亲自去求祖母,希望能以秦家之名出面,让她在沈府的日子好过些,让沈浩初能待她好些。只是可惜母亲想尽办法仍旧帮不到她,便渐渐怨上父亲,再加上祖母的刁难,外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屡次送到三房的女人,夫妻竟生离心,渐渐有了争执,这对母亲自产后便一直不大好的身体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婚后第三年,母亲就病重不起,郁郁不解,药石无用,终是撒手人寰,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人还是她。母亲之死对父亲打击甚重,他不明白自己明明爱妻疼女,一世不舍叫她们受半分委屈,为此甚至担下无后不孝之名,可到最后仍旧没能护好妻女。他开始藉酒消愁,浑噩度日,以致手上的差使出了大纰漏,最终被判流放南疆,客死异乡。 全都怪她,若她当初懂事一些,成熟一些,至少能让母亲不会因为自己而担心受怕,又与父亲生怨离心。但凡母亲能宽心些许,那病也不至将她压垮,父亲也不会因此而大受打击,消沉度日——他们就能好好的。 所以,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再让他们为她的事操心。 即使是假的,哪怕用演,她也要沈浩初陪她演出夫妻恩爱来。 ———— 久远的回忆直到她从瑞芳园里出来才消散。秦老太太不喜秦婠,再加上婚前出了那档不光彩的事,更不待见她,这次不过因着沈浩初的身份才见上一面。二人只向她行了礼,略说了会话就被打发去见秦母罗碧妁。 秦婠也不喜欢总对自己阴着脸的祖母,很快就和沈浩初告辞出园。 “秦老太太不喜欢我?”路上沈浩初问她。 秦婠想起刚才祖母对他们的模样,礼数上自挑不出错,但态度不冷不热,却是敷衍。她经了一世如何不明白,倒是沈浩初这心粗的人竟也看出来了? 沈浩初虽然承爵,但他在京中风评并不好,是个只会逞凶斗狠的膏梁纨绔,再加上老侯爷三年前病逝,他服孝三年,不曾出仕,是以没有官职在身,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已。 这样的沈浩初,她祖父祖母怎会重视? 只是这理她通,却无法告诉他,只能道:“你多心了,祖母向来如此,面冷心热罢了。” ———— 见过秦老太太,秦婠便与沈浩初去了母亲住的端安园。说是园,其实不过是个小院子,三面回廊圈起个天井,种些藤萝而已。才走到端安园的月门前,她就已经看到与父亲一同站在回廊上翘首以盼的人。 年近四旬的秦母罗氏身段已有些发福,穿金底松鹤纹的衣裳,头发高高挽起,簪了朵开得正好的夏菊,肤白脸圆,丰腴温暖,不是三年后形销骨立的模样。 秦婠走到回廊上,看着容色焕发的母亲与神采熠熠的父亲,疑似梦中,脚步放缓。园里传来几声笑语,熟悉的面容一张张钻出,都是旧服侍母亲与她的丫鬟。 “三太太,姑娘回来了。” “什么姑娘,要叫侯夫人了。” 丫鬟打趣的声音句句传来,惊醒秦婠。 “娘!”秦婠再顾不得形象,拎起裙,似雏鸟归巢般飞奔而出。 只是还未跑出两步,腿踝处便钻心的疼。进府时崴的脚可不止是做做样子,伤是真伤,不过一路行来她走得慢,倒不大显,但这会忘情跑起,就疼得不行。 她“嘶”了声,往旁边歪去,幸而沈浩初及时伸手,再次扶住她。 “小心些!”沈浩初察觉到她半身力道都在自己手中,知道这回不是假装,应是真伤。 那厢秦少白已与罗氏过来,秦少白一边走,一边数落:“你看看你这女儿,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都让你给宠的。” “三爷说得自己好像没宠过一般?”罗氏嗔了句,眼底却是喜的,走到女儿面前,那笑却又变了个样,虎下脸佯怒,“你这孩子,嫁人当了主母,好歹稳重些。” 语毕,她又向沈浩初道:“让侯爷见笑了。” 沈浩初含笑摇摇头:“无妨,她思母心切罢了。”顿了顿,又道:“母亲房里可有药,她方才进府时崴到脚。” 一声母亲,叫得罗氏眉开眼笑,眼底那缕隐约的担忧被扫去泰半。 “有的,快进屋说话。”罗氏说话间向丫鬟打眼色。 跟在秦婠身后的秋璃夏茉忙要上前接手扶秦婠,却听沈浩初道:“我来吧。” 秦婠并不拒绝,只低头道了句“多谢侯爷”,便挨到他身旁,领受他这番好意。见此情景,莫说罗氏,便是秦少白也已露出笑意。 沈浩初斜睨她,见她悄悄松口气,对她的心思也已了然。 ———— 四人缓缓在回廊上走着,转眼就到正厅门外,里边有人撩起帘子,唤了句:“三爷,三太太。侯爷,侯夫人。” 声音熟稔,秦婠循声望去,看到打帘子的妇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油亮的髻,素青的衣裳,干净整齐的利索模样,年纪比她母亲还要大些,精神头却很好。 “连姨?!”秦婠非常意外。 当年他们初到掖城,罗氏失了一子,正值悲痛欲绝之际,难安家宅,便雇了连氏在家里帮忙。这连氏为人爽朗,日日开解罗氏,很快便与罗氏成了朋友。说起来,秦婠也算连氏从小带到大的,唤她一声“姨”并不为过。后来秦少白调回京城,恰逢连氏丧夫成了寡妇,膝下只有独子,无人可依,便随罗氏回京,在京中讨生活已有多年。 但这并不是秦婠惊诧的原因。 “你连姨知道你今日回门,特特儿做了两坛甜醅,两坛酥酪过来。”罗氏迈进屋里笑道。 这两样东西是掖城食物,秦婠最爱,不过来了京城后就很少吃到地道的。 “多谢连姨。”秦婠口中道谢,目光却在连氏身上来回地看。 连氏面带喜色,不像有悲的模样。 怎么回事?莫非她记错了? “连姨,前些时候我听说……何寄哥哥受伤了,他……”想了想,秦婠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何寄便是连氏的独子之名。他与秦婠一起在西北长大,只是年幼之时因为根骨奇佳被一位剑术大师挑中做了入门弟子,后来在家时间并不多,若她记忆没出错,何寄应该是在她出嫁前一年出师回家,又被秦少白引荐入大理寺,做了大理寺捕快与卓北安护卫,助其破案。 可是…… 上辈子在她婚前两个月,何寄为了替卓北安追捕一名凶嫌身负重伤,不治而亡,这个时候连氏当悲痛欲绝,哪会有心思做吃的来看她? “他啊,已经大好了。”连氏一边跟着罗氏往里走,一边回道。 秦婠脚步一滞。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卓大人,替他请来宫中御医,否则他那小命……”连氏说起这事仍心有余悸。 这话说得连沈浩初都怔住。 何寄是何人他自然知晓,上一世他也确实替他请过御医,但并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他下意识地望向秦婠,秦婠却也正满面疑惑地望来。 目光凌空而汇,很快便又错开。 “何寄哥哥现下何处?”秦婠问道。 “也在府上啊,他近日不是做了秦四公子与六公子的剑术师傅,正在东园校场上教剑呢。” ———— 东园校场上,十九岁的少年面沉如水,双手环胸地倚在白杨树下,嘴里叼着根杂草,目光如隼般盯着场上两个正在拆招的小公子。 回廊之下忽然响起几声莺鸟脆音似的笑语,他不由自主望去,目光顿凝。 廊下一群人相互簇拥而来,当中一位姑娘,似月华皎皎,雪貌霜姿,端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