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众丫鬟听到沈浩初要留下,都眉开眼笑,只有秦婠瞠目站着,以为自己听差。沈浩初已坐到罗汉榻上,恰逢奉嫂把煮好的吃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香气顿时弥眼,分明只是碗极普通的汤面,清汤寡油,里面只放了两段葱,打着个溏心蛋,但那香气嗅来却鲜美复杂。 “这是什么面?”沈浩初只闻到味道就惊觉腹中竟已饥肠辘辘,他挑了筷面送入口中,一尝之下,惊艳非常。 看似平平无奇的汤面,其中滋味竟难形容。 秦婠坐到他对面,闷着气道:“山东八珍面。” “八珍?哪八珍?”沈浩初仔细品着面,胃口大开。 秦婠正盘算着要如何送走这尊佛,没心思回答,那厢奉嫂接了嘴:“回侯爷,八珍便是取鸡鱼虾晒干,与鲜笋香簟等物研末,加上鲜汁共八种,和入面中所制,是以面具八味,汤水取清。这是山东的吃食,夫人从书中看来,在家时嘱奴婢做来试试,其实奴婢也不知是否正宗,不过给主子尝个鲜。” 沈浩初听明白了,小丫头出个脑袋瓜子加一张嘴,为口吃的,她这心思也是无所不用。 “味道极好。”沈浩初夸道,又敲敲桌,问秦婠,“你不吃吗?” 秦婠哪有心思吃面,拔了两筷就作罢。沈浩初倒是有滋有味将面吃得干净,秦婠静候他漱过口拭完唇才试探:“侯爷,你瞧今晚出了这乱子,园子里恐怕人心慌慌,各处都还在巡夜,恐怕夜里还需你在琼海阁坐镇,我这儿就不劳爷操心了……” 沈浩初挑了眉,低沉的声音略带笑意:“你在想什么?我在外面坐着,不睡。” “不睡?不睡怎么成?”青纹大惊。 沈浩初却吩咐她:“你去向沈逍传个话,今晚我留在蘅园,若宅里有什么要事,就到这里回我,另外叫他把我案上的书送过来。” 话里皆是不容至喙之意,除了对个别人之外,他向来没耐性解释太多,这是他一惯作风。 现在,那个个别人正歪着头在打量他。 “快把面吃了进去休息。天晚了,别走了困。”沈浩初敲敲桌子,唤她回神。 不知是不是秦婠错觉,她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关爱的目光,就像小时候父亲常会对她说的,多睡觉才长个儿——这人是把她当孩子了? ———— 里间的纱罩落下,外头的烛光便一丝都漏不进来。纱缦放好,屋里只有秋璃蹑手蹑脚的窸窣声,很快的她将烛火熄去,屋里彻底暗下。秦婠侧身抱着大迎枕,却将眼睛睁得老大,毫无睡意。 她心里想着在沈浩初书房发现的东西。下毒之人非常谨慎,将药量控制得极小,从上辈子的情况来看,这毒短期之内不会置人死地,只会通过日积月累慢慢侵蚀身体。事实上到了婚后第三年,沈浩初的身体就已大不如前,不止如此,他的性情也越发乖戾,耽于酒色不知节制,外人只当他纵情玩乐身体虚耗亏损,并没疑心他遭人毒害,如果不是他被刺死之后由仵作验尸,这件事也难以被发现 能够暗中下药达五年之久,此人必深藏侯府,会是谁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呢? 秦婠原盘算着撂手壁上观,沈浩初死活她都撒手不理,不论是被刺死还是被毒死,终归要死,死了她反倒自由,可如今想来,恐怕是撂不得手。 下毒之人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要挑在沈浩初成亲之后,不知是否与她有关?毒杀者与刺杀者中间可有关系,她成替罪羔羊是有人蓄意而为?若是,那今生此人必然还会将手伸到她身上。那人又为何要下毒手呢?会不会加害于她? 谜团太多,秦婠没有答案,但为了自己的安全与日后的生活,她觉得有必要先将下毒一事查个分明,只可惜当初卓北安在审她之时只透露些许口风,她仅知沈浩初被人下药,却不知下的到底是什么药,毒源之上难查,不过…… 想在沈浩初的饭菜里动手脚,从采买食材,到厨房烹制,再到送进琼海阁,都有可能,若是要想,这其间牵涉到的人恐怕遍及后宅各院各房,她初入沈府,脚都没站稳,也没证据指明有人下毒,如何来查,除非,她能拿到管家之权。 ———— 杂七杂八想了一宿,天将明时她才闭眼,还没睡个囫囵,秋璃已掀帐来唤她。秦婠两眼酸涩地睁开,眼皮沉得像压了块重铅,因念着昨晚发生那样的事,今晚老太太必要见后宅众人,去晚了不好,她方挣扎着起来,半梦半醒地由着秋璃服侍自己梳洗更衣。 挑起珠帘,打着呵欠走到外间,秦婠便嗅到阵带着淡淡酒味的甜香。外间的桌上已经摆好早饭,打了蛋花的羊乳甜醅,一碟蒸好的山药糕,凉汁浇拌的八珍面,秦婠颇为惊讶:“这么早?” “侯爷走的时候交代了,今儿夫人可能要去老太太屋里请安,等夫人请安回来,这早饭怕是晚了,所以命奉嫂早早做了送过来。”秋璃掩唇笑答。 秦婠这时才记起,昨晚上沈浩初留在蘅园,守在这外头。 “侯爷人呢?”她四下看看,没发现他的身影。 夏茉过来替秦婠挽袖:“侯爷天亮在园子里练了套枪法,才刚先吃过饭出去了。” 秦婠拈起象牙筷,心道,他倒乖觉,在她屋里用饭,便宜他了。 “知道侯爷上哪里去了吗?”吃了两口面,她又问道。 “好像带着沈逍、崔乙往咱们园子南面去了。”夏茉忙凑上道。 秦婠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对侯爷倒是上心。” 夏茉莫名一凛,悻悻道:“这不是替夫人上心嘛。” 秦婠不语,想着蘅园南面是个久未修缮的陋园,里面的几间空屋堆满园里杂物,平日甚少有人过去,沈浩初带人去那里做什么? ———— 天色尚早,晨风习习,日光薄洒草木,园中碧翠染金,偶有鸟鸣脆语伴着晨起洒扫婆子帚下的沙沙声一并传来,十分祥和。 “夫人,咱们来这里做什么?”秋璃扶着秦婠走到蘅园南面的陋园外,不由奇道。 她们不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吗? “来看看。”秦婠心中生奇,直觉这地方与昨晚的事有关。 二人才过那半堵残墙,就看到沈逍与崔乙守在院子外站着。 “夫人。”沈逍与崔乙看到秦婠忙躬身行礼。 秦婠略一颌首,就看到陋园里只有沈浩初一人身影,正蹲在地上低头探手,也不知在看什么,她待要往里再走,却被沈逍拦住。 “夫人,抱歉,侯爷交代过不让人进去。”沈逍为难道。 “无妨,我只是来问侯爷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既如此,那我先走一步。”秦婠笑笑,不作勉强,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园里传来沈浩初的声音。 “让她过来。” 她转头,瞧见他朝自己招手。沈逍与崔乙便低头往两边让去,秦婠小步踱入。 这园子未经修缮,地上没铺石板,还是泥地,被雨浇湿到今晚还没干透,踩上去还发软,秦婠走了两步,看到地上一大串脚印,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再看沈浩初时她的眼光已改。 沈浩初已直起身,人在屋前站着,手里握着柄铜尺,道:“从旁边绕过来。” 秦婠会意,走得愈发小心,很快就到沈浩初身边。 “爷这是在找东西?怎不多叫些人帮忙?”她试探他。 沈浩初拿铜尺在她脑上轻轻敲了一下:“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秦婠捂着头瞪他,她看出什么了? “岳父没教过你?犯案现场不能破坏,让他们进来,要是不知轻重破坏了重要痕迹怎么办?”沈浩初道。 秦婠起了脾气,冲道:“那你让我这不知轻重的人进来做什么?” “学习。” 学习?秦婠大奇,她一个妇道人家学这些做什么,只是还没问出口,就被他一把拉着蹲下。他呶呶下巴,示意她跟随他手中铜尺所指方向看去。秦婠望去,泥地上有个半干的脚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忘记刚才的事。 “这是……” “这是昨晚那个蟊贼留下的脚印。昨夜我从琼海阁追出来之后,半道上遇见他,一路被他引到此地。此人轻功很好,这偌大院子只留下几枚脚印,这枚是最完整的。”沈浩初将她拖到泥里的裙摆轻轻提起,塞进她手中。 秦婠便抱着裙子展眼看院子,反问:“这么多的脚印,你怎么知道哪些属于他?” “此地荒芜,平日没人过来,昨夜只有我追入,事发之后我就让人将此地围起,以备天明之后勘验,所以这里的脚印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人的脚印根据身量体重步法习惯年龄皆不相同,你看我的脚印……”他说着抬起一边脚,引她对比,“我的脚印显然比他的要短一点,下陷的深度也略有不同,虽然差别细微,但都是至关重要的。再加上我的鞋底有侯府特制花纹,而他的并没有,凭此很容易就可以区分开来。” 秦婠微微张嘴,愣愣看他,他解释浅显易懂,语速疾缓恰当,极有信服力。 这样的沈浩初,她从没见过。 “根据他留下的脚印,可以判断出此人应该比我瘦,身高在五尺七到六尺之间,比我高半个头左右。”他放下脚,看着铜尺上的刻度,在心里计算一番方道,语毕发现秦婠在发呆,不由又敲敲她的脑袋,“你有没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你别老打我头。”秦婠摸上脑袋,怒回,“五尺七的身高在京城可不常见,大多是关外胡人,不过关外胡人虽然高,但也壮实,不可能比你更轻。” 沈浩初已经算高的男人了,比他还高?那得什么模样?恐怕她只到那人的胸口吧。 “还有,这里是侯府废旧园子,别说外人,就算是咱们府里人都未必认得路可以半夜凭黑摸来,照侯爷刚才的意思,那人来无影去无踪,昨晚护院们已经第一时间在园里围捕巡查,可还是让他轻而易举地跑了,我猜他应该是对咱们府里的格局非常熟悉才是,甚至比一般人要来得更熟,但是咱们府里没有这么高的人。”秦婠斟酌着说完一番话,才发现沈浩初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你盯我做什么?” 她从地上站起,抖抖裙上沾的泥沙,沈浩初跟她站起,点头道:“孺子可教。” 大约她自己没有发现,她言行已经不是初时小心翼翼的口吻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这样无拘束的她。 “你想怎么查?”她问他。 沈浩初已迈步往外走,若按常规也不是没有查的法子,但现在他有个更为大胆的猜测,导致他无法按照常理去判断,故而并没正面回答她,只道:“从长计议。” “你怎会这些勘验技巧?”秦婠又问他。 “我不是说了我想进大理寺,这几天看书看的。”沈浩初挑眉。 秦婠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现学现卖啊,难怪了……” 难怪讲不出查探的法子。 “难怪什么?”他止步看她。 “没什么。”秦婠越过他往前走去。 沈浩初两步跟上,眉梢动了动——不错,知道怼他了。 “走吧。”他在她耳边道。 “去哪?”秦婠看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男人。 “去当你的挡箭牌,陪你见老太太去。这么晚过去,你不怕被人责问?” “……”秦婠忽然想把这人的皮囊撕开来,看看里面到藏着谁。 ———— 丰桂堂里肃静非常,沈老太太板正地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堂下坐的人。 堂下已经坐满人,二房三房都来得齐全,宋氏林氏坐在下首,邱清露在宋氏身后站着,几个姑娘也端正地坐在锦凳上,轻易不敢出声儿。 雁哥沏了碗茶送来,小陶氏忙接了恭恭敬敬递给沈老太太,秦老太太接了茶,要开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叶,发出扣扣的脆响,低垂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有几分当年老太爷的气势,震慑得众人不敢说话。 喝了两口茶,她又将碗递给小陶氏,小陶氏接过后犹豫片刻,咬牙小声开了口:“老太太,她怕是有事耽搁了,要不让媳妇出去看看?” “你快坐下吧,别丢人现眼,这天下哪有做婆婆的在外头迎接儿媳妇的理?”老太太冷睇她一眼。 小陶氏噤声回了座。 “到底年纪还轻,行事没个分寸。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老太太早上得了消息必是忧急如焚,满宅的人都来了,单等她一个,她做晚辈的能有什么事比替老太太排忧尽孝更重要的?”二太太宋氏捻着佛珠开口,语气温柔,却字句诛心。 老太太的眼又冷了几分。 气氛正僵凝着,屋外的婆子一扬声:“侯爷,夫人。” 沈浩初与秦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