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的回禀让正在用早饭的沈浩初与秦婠都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沈浩初方开口:“你找两个可靠的人继续找,去他家附近打探打探他最近都和哪些人来往,再上月来馆查查他和马迟迟的旧事。马迟迟那边也要盯着,悄悄地盯,不必限制她的自由,随她进出。” “是。”沈逍领命告退。 秦婠放下筷子,问他:“为何要悄悄盯着马迟迟?” “那人一夜过后突然失踪,要么畏罪潜逃,要么遭人毒手,两件都是走投无路的事。人在走投无路时都会想到最信任的人,那王新父母早丧,他尚未娶妻,亲眷甚少,只有马迟迟最为信任。”沈浩初解释道。 “所以你觉得他会找马迟迟?”秦婠顺着往下说。 沈浩初点头,又敲敲她的碗:“快点吃,吃完陪我去见老太太。” “哦。”秦婠乖乖低头,吃了两口忽然醒来——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 因着马迟迟之事,老太太大动肝火,回丰桂堂就病倒了,这几日也将丰桂堂闹得人仰马翻,小陶氏更是不分昼夜地守着,这两日方好转。 “老太太已经好多了,侯爷呢?” 秦婠与沈浩初相携到丰桂堂时正遇上小陶氏,秦婠便问起老太太身体,小陶氏温柔地回答一番后又问起沈浩初。当日鞭笞之事阖府皆知,不过到底老太太下令封口,没让马迟迟之事漏出口风去,是以园中诸人并不知沈浩初因为何事而受罚。 “我已无大碍,劳烦挂心。”沈浩初客气回道。 虽然仍是疏离,他的态度到底温和许多,小陶氏脸上添了笑容,把二人迎进了丰桂堂,亲自去里间服侍老太太起身。不多时老太太便扶着小陶氏出来,看到沈浩初时还有些气,冷哼一声坐到堂上,盯着他道:“你不在蘅园好好呆着,跑我这里碍什么眼?” 沈浩初忙与秦婠一道行过礼,秦婠开口:“老太太,侯爷有件事要禀告老太太。” 话到这儿便停了,小陶氏知道眼色,不待老太太开口就寻了由头告退出去,屋里便只留他三人说话。沈浩初方将马迟迟之事一五一十回给老太太,言语之间又将发现此事的功劳都归给了秦婠,待老太太听完所有,不由指着他又气又笑,一时想起自己无缘无故把他给鞭笞一顿,心里又疼,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是孙儿媳妇不好,没将事情弄清楚就来惊扰老太太,还害得老太太误会了侯爷,请老太太责罚秦婠。”秦婠知道老太太拉不下脸,又承了刚才沈浩初一番夸奖,便将错揽到身上,做起二人的和事佬来。 岂料还没跪下,秦婠就被老太太拉到身边一把搂住,只听她苍老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慈爱说道:“好孩子,你真以为我年纪大了就老眼昏花不明事理?这事你只有委屈的份,哪有错的份?事情办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难为你了,快别说这样的话,便是有错,也只在这混世霸王身上!” 老太太说着话佯怒地指着沈浩初,沈浩初笑着应下:“是,都是孙儿的错,气坏了祖母,委屈了……娘子,请祖母与娘子恕罪。”说着他还真的抱拳向两人认错。 秦婠从没听他叫过自己“娘子”,有些怔住,老太太就更是惊讶了:“你这魔王今日吃错药了?居然知道认错?”话音未落她又将秦婠朝他推去,只道:“我倒没事,难为你媳妇,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才刚嫁过来就要应对你从前的混账事,你啊……也多亏娶了这么个媳妇,还不好生待着,若叫我知道你再委屈她,小心祖宗传下来的那根乌金鞭!” 秦婠眼见要被老太太推到沈浩初怀里,忙装羞抱着老太太的手臂往她身边一缩,此举惹得老太太一阵爱怜——她为人太过严厉,儿孙少有亲近的,邱清露与她虽亲,不过是个干练精明的人,失之娇憨,倒是这刚嫁来的秦婠竟不怕她,讨喜又贴心,她这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由多给了几分怜爱。 沈浩初见状只道:“不敢,不敢再惹祖母与娘子生气。” 这回再唤“娘子”,他顺口多了。 笑过一阵,他又说起另一事来:“祖母,孙儿想过了,此前因守孝之故已经耽误了三年时间,现如今孙儿年纪也不小,是该谋个差使为自己,为侯府的将来打算打算。” “哦?”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刻收起笑正色看他,“你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秦婠也已坐直身体,见老太太似乎腰背不适,便体贴地拿到迎枕塞在她背后,叫她坐得舒服点。 “孙儿……想进大理寺。”沈浩初说话间向秦婠递了眼神。 秦婠忙接话:“祖母,大理寺掌刑狱讼案,寺卿位九卿之列,在其间任职虽不似其他官员那么大权在手,却也前途无量,往后既可升迁刑部,又可掌一方之政,再加上我父亲在大理寺多年,侯爷初涉官场,也需人指点一二……” 按事前说好的,秦婠要帮沈浩初说服老太太同意这样。 “你们不必劝了。”老太太却摆手打断秦婠。 沈浩初与秦婠心里均“咯噔”一沉。 “你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想说什么我都明白。”老太太松懈下来,倚到迎枕上,缓道,“其实……我同意你二人这桩婚事,有一半的原因,也是希望浩初能往这方面发展,不要再武刀弄枪每日胡闹。如今太平盛世,武道不易出头,而当年天子以仁德安民,以律法治国,尤重国律,他特别赏识大理寺少卿卓北安卓大人,此人少年成名,为兆京三子之首,眼光胸襟都非同一般,我听宫里的消息,皇上有意将他升为大理寺卿,掌一国之律,只碍于他的身体……年纪轻轻已有九卿之才,前途不可限量,你若能进大理寺,跟着他学习,他日必有你的造化。” 二人万没料到老太太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尤其是沈浩初,听着别人当面夸自己已不自在极了,倒是秦婠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不断附和着老太太的话拼命点头,只差没把头点断。 沈浩初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有些能耐,却没想到评价这么高,听着不禁面红耳赤,可看到秦婠那崇拜的目光时却又无比愉快—— 小丫头真的非常崇拜她的北安叔叔啊。 不知道若是遇上了,会是怎样的情景? ———— 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两人又得了一堆赏,给沈浩初的补品,给秦婠的布匹首饰,都是顶好的。办妥了一件事,秦婠与沈浩初心情都好,天已入秋,阳光已凉,两人便沿着莲池缓步而行。 “秦婠,你是不是……特别崇拜卓北安?”时光太寂静,沈浩初忍不住问她。 秦婠横她一眼,道:“那是自然,北安叔叔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哦。”沈浩初淡道,嘴角忍不住一扬再扬——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你笑什么?我又不是夸你。”秦婠受不了他这笑,莫名打个噤,赶紧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没走两步,她就远远撞见几个人。 沈芳龄带着十岁的庶弟沈浩武并三房的六姑娘沈芳润与一帮丫鬟正将沈芳华围在湖畔,一阵阵的嘲笑声不断传来,便是隔了一段距离,秦婠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妹妹,你该不会是打算穿着这么寒酸的衣裳去太妃的寿宴吧?多失礼啊!”沈芳龄掩着唇取笑道。 沈浩武更是放肆地扯着沈芳华的衣袖粗声道:“丑八怪!你不是我姐姐。” 沈芳润则站在两人身后,两不相帮。 沈芳华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回话,只是急得想往外走,可每次往一个方向冲时,就被人给拦了回来。秦婠瞧去,沈芳华身上的衣裳并不算差,都是府里给一众姐妹量体裁制的夏衣,用的都是公中的布料银子,皆为定例,自然不能同各房拿体己银子另做的好,是以别说和深受宠爱的沈芳龄比,就算是三房的沈芳润,她也比不过。 夹在这莺莺燕燕中,沈芳华确实失色许多。 沈芳华不擅言辞,只能甩开沈浩武的手,沈浩武被甩得退后半步,气极了便拾起地上的石子往她身上砸。十岁大的孩子,生得痴肥,霸王似的横样,大力丢出的石头砸得沈芳华生疼,她气得终于哭出声来,往旁边跑去,见人拦来低头就撞。 拦路的丫鬟不依不饶,竟反撞得沈芳华往后退了几步,脚一滑就往池里栽,正惊险着,忽然一道人影窜来,把她给堪堪拉了回来。 “初……初哥哥。”沈芳龄见到来人,立刻换上撒娇的神色。 迎接她的却是沈浩初冷怒的脸与缓缓走来的秦婠。 “前些日子听人说三妹妹不打算去太妃的寿宴了,我正遗憾呢,这一转头三妹妹怎又如此关心起寿宴来了?”秦婠拉起沈芳华的手,轻轻安抚着。 沈芳华抹抹眼睛,并没哭出声来。 沈芳龄看向沈浩初,发现他并没出声帮自己的意思,便鼓起腮帮子气道:“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府里嫌言碎语太多,嫂子可别道听途说。” “原来你要去啊?那大概连老太太也听差了,才刚她还向我问起三妹妹的事来,说若是三妹妹不愿去,那便作罢。”秦婠勾着唇浅笑道。 沈芳龄果然沉不住气:“我没说我不去!你们别欺负人!” “我们欺负人?才刚不是三妹妹拦着芳华不放?”秦婠见沈浩初站在一旁不作声,便越发无顾忌,她早就看沈芳龄不顺眼。 “哪有?我是关心她,想问问她衣裳首饰可够,若是不够,我可以借她。”沈芳龄得意地仰起下巴来。 沈芳华局促得揪住衣裙,秦婠眯了眼:“那就不劳三妹妹操心了,大房就这么一个姑娘,衣裳首饰岂有不足的理,不过是老太太素日里教导咱们,虽生于锦衣富户,可也要知晓俭省持家之理,故三妹妹惯常打扮得朴素,原是通达之举,不想竟叫三妹妹误会了。放心吧,我大房自然不会让家里姑娘出去了被人说嘴,倒是三妹妹……你也要议亲了吧,总这般铺张浪费,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你!”沈芳龄说不过她,被气得倒卯,又见沈芳润躲在后面做鹌鹑,气得推了她一把,转头恨恨要离,“我们走!” “等等!”秦婠一声脆斥。 几人皆望来,她逐一指着四周丫鬟朝秋璃开口:“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下来送去清露嫂子那里,一个都不许落。就说她们欺负幼主、目无尊卑,教唆主子逞恶行凶,欺负同宗姊妹,让清露嫂子看着办吧。” “……”几个丫鬟脸色均是一变,都惶恐地朝沈芳龄看去。 沈芳龄气得不行,想了想还是决定朝沈浩初求救,沈浩初已然开口,指着小胖墩:“你,身为家中男儿,不思保护姊妹,倒还欺凌起来,你跟我来。” 他语气不重,却已让沈浩武瑟瑟发抖起来,家中谁人他都不惧,只有这个哥哥最叫他害怕。 沈芳龄一见,知道求沈浩初也无用,气得甩袖走了,一群人也跟着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畏缩的小胖子。 “嫂子,我……我不去寿宴了行不行?”沈芳华转头强忍着泪朝秦婠道。她到底是年轻姑娘,因为衣裳首饰的事在家中没少被嘲笑寒酸,一众姊妹兄弟都不爱搭理她,若是出去了,少不得多受白眼,何苦呢? 秦婠替她理起鬓发,也不问缘由。沈家这点事,她能不清楚? “放心吧,有你哥哥和我在,断不会委屈你去,你只管好好准备就是,我保你到时是咱们沈家最漂亮的,芳龄也比不过你。” 沈浩初也开了口:“你嫂子说的是,听她的吧。今日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吧?她们常欺负你?”看到她点头后,他又道:“若是再有发生,你只管来告诉为兄,为兄自会替你出气。” “……”沈芳华怔怔看了两人半晌,终于扑在秦婠肩上哭起。 秦婠一边安抚她,一边心道——这人终于有一次让她觉得他像个男人了。 到了下午,邱清露那里就把几个丫鬟亲自押到了蘅园里让秦婠发落,秦婠就让人直接去向沈芳华磕头认错,又罚了每人三个月月银,才将这茬揭过。 兆京入秋,徐太妃的寿宴已近在眼前,打点寿礼,安排车马与随行仆妇丫鬟,还要准备一应衣裳首饰,桩桩件件叫人抽不开空来。秦婠只得暂时放下手上诸事,专心料理起这件重要的事来。 ———— 秋意渐浓,秦府校场旁的树已黄了半边。 何寄教完一套拳,让秦家两个小公子自行练去,他径自走到长廊上坐下,沉默地想事。 早上从大理寺出来前,同僚与他说了件事—— 近日有人总问起他的事。 是镇远侯府的人。 那个……不知道真假的侯爷似乎在查他。 他半眯了眼,看着阳光在眼缝间形成一道道金芒。 不期然间,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何公子,我听说后日的太妃寿宴,你也会去?” 何寄转头瞧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神情不自觉便柔和下来。 “秦二姑娘。”他抱了抱拳,道,“是啊,跟着燕王殿下同去。” 前些日子燕王霍宁在回府的路上遇袭,恰逢他经过,出手救下霍宁,霍宁赏识他的武功,近日有意拉拢结交,所以打算带他去太妃寿宴。 秦舒笑起,如春风拂面,声音也迷人至极。 “何公子竟能结交燕王殿下那等人物,可见公子亦非池中之物。秦舒有些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帮我个忙?” ———— 兆京九月,正是一年之中颜色最丰满的时节,青绿金橘红层渐染尽,是这庄严肃穆的大安都城在冬天到来前最后的浪漫,万物萧瑟前最浓墨重彩的繁华。 镇远侯府后园已落了满地黄叶,忙坏了洒扫的仆妇,天才擦亮就已满园扫叶。秦婠在这阵扫地的沙沙声里醒来,今日就是太妃寿宴,她不敢怠慢。 梳洗更衣一番折腾,她妆点完毕又亲自督人查点了随带的物件与各色礼品后,才领着沈芳华往前院去,邱清露已带着沈芳龄等在车马外。天已转凉,夏衣换作秋裳,外头都罩了纱面斗篷,里头的衣裳看不清晰,只有妆容被人看得明明白白,沈芳龄看了沈芳华一眼,已是银牙暗咬——从没见过的妆容将沈芳华的七分容貌妆成十分,黛眉长眸,眼角细勾出五瓣梅。与她相比,沈芳龄觉得自己涂得铅白的脸十分可憎。 那是来自一年以后大安最时兴的秋日妆容,出自秦婠之手。 时辰不早,秦婠催了一声,众人各自蹬上马车,往府外驰去。 夹道上的落叶还未及扫去,被车轱辘碾得粉碎,秦婠正捧着昨夜许嬷嬷送来的一份名单逐行看,那是这回太妃寿宴宴请的大部分贵客名单,昨晚她只来得及听完许嬷嬷叮嘱的各府忌讳,这名单只略看了两眼,现在正好趁空细看看。 沈浩初坐在旁边沉默地打量她,她打扮得中规中矩,并没打算和人一争长短,只是很认真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小丫头歪着脑袋,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珰衬得她肤色白净到几乎透明,有些粉雕玉凿的错觉,很是迷人。 他正静静欣赏她难得安静的美丽,秦婠却忽然“咦”了声,把名单凑到眼前,整张脸都皱了,沈浩初刚要问她,马车却停了。外面的崔乙扬声回禀:“侯爷,夫人,前面是顾尚书家的车马。” 秦婠掀开帘子,马车已行到岔道交汇处,他们与顾家的车马都往一个方向去,可道路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眼下两边都停了下来。沈浩初看明情况,很快道:“让他们先行吧。” 崔乙领命前去转告顾家,不多时顾家的车马就缓缓而动,从秦婠眼前掠过,不期然之间,一只素手拂开纱帘,娟丽秀雅的笑靥出现在窗口处,朝她与沈浩初颌首致谢。顾家车马很快过去,那张笑靥却总难抛开,秦婠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人来。 她急切地转身回车里,脑袋却撞上窗棂,发出“咚”地一响,将沈浩初从怔忡里拉了出来。 “怎么了?”见她一边捂着额头,一边火急火燎地翻起名单,他不禁问她。 “我想起来了,那是苏萦。”秦婠道。 “苏萦怎么了?”沈浩初目光微垂。 “那是和北安叔叔从小就定了亲的姑娘。”秦婠眨着眼睛道。 “那又如何?她如今已是顾家的媳妇了。”沈浩初淡道,无波无澜。 “你看,太妃的寿宴,北安叔叔也会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碰上?”秦婠将手里名单举起,指尖压在一个名字旁边,“卓北安”三个字,在她的指引之下尤其醒目。 “这与你有何关系?”沈浩初靠到迎枕上闭了眼。 “没关系,我只是替他们可惜罢了。”秦婠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也没了说话的兴趣,只捧着名单暗想—— 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见着北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