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偏殿,浑身已是湿漉漉的,我脱下湿透的步履和袜子,拿在手上提着,赤脚走到了楼上,拿毛巾擦干了头发上的水,顺便换了身衣服,从楼上下来。 这才注意到平时闹腾的不像样子的屋子此刻似乎安静的有些过分了。 试探着喊了声:“嫣儿?” 没人应。 于是我又喊了声:“秦风?” 还是没人应。 不在吗?不应该啊?按理讲他们应该比我先回来。 我从楼下走到楼上,每个房间都搜寻了一遍,甚至连躲猫猫这样的事也考虑到了,特意掀开了帘帐,还趴到了床底看了看。 房间和床底帘后除了灰尘全都空空如也。 我疑惑的走下楼梯,坐在桌子前。 奇了怪了,他们,不会……迷路了吧。 也没可能啊,我都能记得住回来的路,他们两个人会记不住? 我走到窗前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色暗沉沉的,雨声哗哗如注,庭内积水已漫过最低一层的石阶,有枯黄的败草和落叶在上面漂浮。 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暗暗想,可心里毕竟也是着急。 正想出去找,想到自己是个路痴,可能不仅没把他们找到,自己也搭进去了,就想到了南宫拓。 可是我突然想起了他刚刚说过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拼命想要记起的过去并不如你意,又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一定要记得一切,没有过去又如何? 忘记自有它忘记的必要和原因。 …… 一边帮助别人忘记过去,一边自己却执意要记起过去。 我推开窗扉,暗沉的天色将一切都笼成模糊且深暗的姿态,恍若柏坊灰蓝的弥弥梦境,如线的雨直泻而下,天也在哭泣。猛烈的风夹着雨珠溅到我的脸上,我闭上眼。 我,真的做错了吗? 直到冰凉的雨水将我唤醒,我才记起秦风和慕容嫣还没回来,想着他们两个也没什么仇家,宫里人又多,估计也出不了什么事,决定再等一会儿。 就这样我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在我无聊心烦到第三十一次拔掉几上放的美人耸肩瓶里的那几支蝴蝶兰和晚香玉的花瓣时,我终于不忍心再拔下去了。眼见着外面的天色暗的更深了,雨还不停,他们还不回来,我再也坐不下去了,只好出去找他们。 刚跨出门,转身关上门,一回身,正巧和一个人撞上了。 “诶呦喂。” 秦风一屁股摔在地上。 慕容嫣在后头连忙上前去扶。 我一见是他们,放下了心,可看见秦风又忍不住要去怼他几句:“这么着急忙慌的,你见鬼了啊?” 秦风从地上起来,揉了揉屁股,推门而进:“是见鬼了,一个女鬼,刚刚在门口把我撞了。” 要搁往常,我一定和他呛起来,可是今天我实在没心情,只道:“你们去哪儿啦?害我担心了半天。” “我们迷路了。”慕容嫣在桌子前坐下,倒了杯茉莉花茶,喝了一大口,继续道,“可是这一迷路,我们就发现了……” 她正要说下去,秦风突然干咳了两声,洋洋得意的,捏了块桂花糕,边嚼边说:“等等,嫣儿别说,这是个秘密,我不告诉你。” 我看了眼他那副臭屁的样子:“什么秘密啊,就知道装神弄鬼的,我还不稀得听呢。”我道,转身回了楼上。 昨日一场雨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沥沥淅淅的敲着阑干,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南宫拓在大雨里的伞下对我的说的话。 你不该辜负她。 直到四更才渐渐萌生睡意,浅浅睡去,可又囫囵做着梦,灰蒙蒙的梦境里一切都模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一个人的身影,掩映在云深不知处,我刚想靠近去看他是谁,一阵风吹来,他便随云而散。 醒来只一眨眼的功夫,梦里的一切便都想不起来了。 又是那种怅怅然的感觉,比烟轻,比雾浓,缭绕在心头,让人说不出话来。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顶着两个大大的眼袋,又一次被秦风无情的嘲笑了一番。 近来他愈发猖狂。 这小屁孩,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一夜秋雨,秋海棠已经盛放,满林的胭脂红,簌簌徜徉在秋的空气里。棠林深处,夏襄王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身烟灰色长衫,垂手静静的立在海棠花下,仰头望着满树的海棠。 南宫拓没来。 我望着棠林之上的碧蓝苍穹,微风徐徐,空荡无声。 他该是不回来了。 仆人拎着暗白的纸灯笼在前头走,幽幽晃荡的纸灯笼里透出杏色的光,也微微荡荡的,照到前头脚下一尺见方的青色方砖。 天上皎月被云覆盖,已是深夜,苏祁才下书房,一身疲倦,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前几日淋了雨,身体还没养好,父亲又将大半政事都交给了他处理,苏祁想到这些太阳穴就突突直跳。 转过回廊,庭院里桂花香夹着夜风阵阵袭来,苏祁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风里隐隐约约夹来暗暗淡淡的歌声,嗓音嘶哑宛如撕不裂的厚布,好几处都哑得没了声响,算不得好听,说难听其实也不为过,但好在调子轻快明朗,婉转活泼。 苏祁忽的顿住脚步,侧过头去仔细聆听。 沉静夜风里,廊下不知名夜虫嗡嗡作响的声音渐渐褪去,他听见背后歌声渐渐清晰。 一根紫竹直苗苗, 送……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 ……对着箫, 箫中吹出鲜花调, 问哥哥……, 这管箫儿好……好? 问哥哥……, 这管箫儿好……好? 小小金鱼粉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头摇尾巴摆, 头摇尾巴摆, 手执钓竿钓将起来, 小妹妹呀…… 苏祁心里猛地一震,血液冲向大脑,太阳穴又是一阵跳。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扔下身边的仆人,提腿就循着声音的方向循去,顿住,抬头望去,女人坐在屋顶上,望着孔雀蓝的天空,低低哼着小调。 八年了,几孤风月,几更星霜,月圆月又缺,她不唱这歌已经那么久了,可是今夜坐在屋顶上,望着那轮如冰梭般的半月她突然情不自禁的哼唱起了这首歌。 即使嗓音已不似从前那般好听,可若再不唱,今生,她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唱了吧。 这首母亲生前唯一教会她的歌谣。 这首,被他夸唱的好听的唱给他的唯一的歌。 她目光低转,望见地上的他,于是忽的停住了,不再唱下去。 暗沉沉的世界又恢复成一片安静,当中,清影打破岑寂,谨慎的喊了声:“公子。” 苏祁抑制住心头的激动,仰头,淡淡道:“下来。” 清影便飞身下来,落到他面前,像那一日紫竹林里她从竹林顶端飞身而下一样,苏祁回忆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她那一双清澈似水的眼睛。 她揭开面纱时眉心的那一颗朱砂痣舒如海棠花开。 他紧紧盯着她,一刻也不肯放过,脚步却慢,慢慢的一步步逼近她的身旁。 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她道:“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清影眼眸一转,垂首道:“是、是家乡的歌。” 苏祁注视着她的面孔,明月清辉,穿透薄云,她的面容轮廓依旧清晰可见,那是一张与她完全不同的脸,艳丽无双,当中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眼珠四处游移,显露了她内心的慌乱紧张。 除却那双眼睛和眉间那颗朱砂痣…… 脸不对,声音不对,她会武功,她不会,她晕血,她不晕……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打转,他突然揪住了她的后衣领,一扯,望见她后背上那一道扭曲暗红的烫伤疤痕。 他倏地放开她。 清影忙扯过衣领护住自己,惊慌的看着他,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祁有些不敢相信的望着她。 是她, 竟然真的是她。 她没有死! 喜悦从心底里漫上来,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蹿涨,没有人能明白他心里的那种感受。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来得更让人感动。 他睫毛不住颤动,在月光底下看她,“素女”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突然又愣住了。想到她在他身边那么久,却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喜悦的心情慢慢低下去,忧愁随即涌了上来。 八年过去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到底变了没有? 他还没有忘记她是谁的人,可他也记得她曾那样真切的说,我从没有伤害过你。 选择对他而言一向是一项痛苦的折磨。从前,在陈旬和苏家之间他选择了苏家,在素女和长乐之间,他选择了长乐,保全了苏家。他不知道他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那些选择无疑统统都令人痛苦,而今,他又要再一次做出这样痛苦的抉择。 可我并不想失去你。 即使你背叛我。 苏祁皱紧了眉,脉脉望向素女。 八年,无数个孤独深重的午夜梦回,他梦见她的软语温存,梦见她清婉如皎月的笑容,梦见她清甜明亮的嗓音唱紫竹调,梦见她那样目光似水的看着自己。 醒来却是一场空。 而今,更深露重的夜里,对面的她依旧用那样的眼神望向自己,与多年前一样。 苏祁圈紧了掌心。 素女,你可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再一次失去你。 于是他突然上前,目光紧盯着她,为自己打了一个赌。 “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答应我,别再去见陈旬了,好吗?” 清影只道是他想通了,终于肯相信她,没想到他已认出她,于是点点头,在月光底下开心的笑了。 深夜里的秋风太凉,吹进喉咙里,冷冷的,瞬间像爬满了小虫子,在啮齿咬她的喉咙。清影咳了一声,想咳出这挠人的瘙痒,当然无济于事,她有些慌张,忙忙赶回屋去,想找郎中开来的药吃。 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小心翼翼的避免自己被绊到,摸黑点了烛火,跳跃的烛火渐渐将屋子点亮,她一抬头才发现陈旬就坐在桌子边上。 不禁吓了一跳,又平复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 陈旬整个人坐在烛火的阴影里,侧着头,眼角冷冷,冲她说道:“怎么,跟苏祁浓情蜜意完,看见我就想赶我走。” 清影想起刚才苏祁的话,于是道:“你快走吧,我答应了他,再不见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陈旬,他突然冲上前来,握住她的肩膀,紧锁的眉头下两只眼睛小而有神,此刻死死盯着清影,道:“你别忘了,当初他抛弃你,是谁救了你,你练武吃了多少苦,为他做整容手术吃了多少苦,他知道吗?他一句软语,你就缴械投降。可是素女,是我在你身边八年!” 他握着清影的肩膀握的那样紧,握得她生疼。 喉咙里好痛,她现在应该吃药了,但她没办法,他看起来很生气,于是勉强开口道:“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很感谢你。可是我也救过你,你要我做的事,我也已经做了。” “你真的做了吗?”陈旬冷笑一声,“不过是使个把戏来骗骗我罢了。” 清影背过身去:“可你早就知道,我有多爱他,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他。” 陈旬情绪又变得很激动,用力扳过清影的身子,殷切而炽热。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喜欢他,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你看不见我对你的好?” 他那样迫切的看着她的眼睛,想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清影却依旧很平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你很好,可是我先遇见了他,爱上了他,心里早就容不下别人了。” 她以为她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掉过身子去,却猝不及防的被搂住,清影不想伤害他,挣扎着要放开。 门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开了,后来素女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这一幕总想一切为何那样刚刚好。 刚刚好的阴差阳错。 昏暗光线衬出一个人沉静的身影,立在门槛外,垂着头,顿顿的看向他们。 清影在那瞬间愣住了,看着苏祁愣住了,她忘记了松手。苏祁好看的脸上笼满了阴云,清影记得不多久前他还在对她笑,那张曾经笑得那样温暖的脸如今却漠然而遥远,他愣愣的跨过门槛,顿顿的朝着抱着的两人走过来。 这一生,曾经他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如今在他面前连假装也不屑,竟还抱在一起。 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他! 他捏着自己的手,心冷到极点,低垂着视线,眼神也黯,声音也冷:“原来你还是背叛了我。” 陈旬一怔,手上一松,清影连忙挣开,跑到苏祁面前,握住他的手,摇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相信我。”喉头一阵剧痛,像那一夜小黑屋里巫婆手里拿着的那把尖锐的小刺刀对准刺入她的喉咙,一股甜腻的血腥味涌上来,在舌齿见弥漫,疼痛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说每一个字都吃力。 苏祁抬眸,道:“以你的武功,想挣脱还不容易吗?你还打算骗我多久!” 他猛地甩开清影的手,清影一个踉跄,跌足坐在地上。 陈旬见状忙上前来想扶清影起来:“素女,你没事吧。” 苏祁望着坐在地上的女人,冷笑了一声,“从你以素女的身份出现在苏府,就已经是假的了吧,怪不得你无缘无故突然离府,又突然在山崖下出现,不会武功竟然还救了我,而我竟然还相信了,我真是太傻了。” 他转身要走,清影在地上拉住他的衣袖,充满血腥味的口腔里,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发不出声来,拼尽全力才发出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苏……祁……” 苏祁一甩手,薄凉的桃花眼里满是愠怒。 “别叫我的名字!” 清影死命拉住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她很想解释,可是这一次,无论再怎样用力,喉咙也发不出声来了。 苏祁背对她,背影落寞而陌生,他沉默着,闭上眼,终于开口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素女心里一凉,却还是不肯让他走。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眼里蓄满了泪水。 隔着门槛,两个人僵持不下,安静的空气里,哐当一声响,苏祁腰际的一枚平安扣应声落地,摔成两半,她一愣,手一松,他已经夺门而出。 清影坐在地上,捡起那一枚已裂的平安扣,浅碧青葱的颜色,晶莹淡雅,她用手捧起,用掌纹细细摩挲新摔开的裂缝,放在胸口,无声落泪。 什么都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咸涩的掉进嘴巴里,混着那一嘴的血腥味。好不容易,她才走到这一步,刚刚重获了一丝希望,一转眼,又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