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掌伸出窗外,春雨绵绵,行程略有拖延。我听见自己极尽冷漠的声音。 “他现在是我们的盟友,他出事,必将影响到两国局势,我不得不担心。” 五日后,我抵达桐关。到这里,已经有了驻扎的军队前来接应,为首的是青年将领谢彦之。 谢彦之是太傅的亲侄儿,是谢家这一代里头的佼佼者。与偏好风雅的大多数士族不同,谢家的子弟皆崇文尚武,谢彦之更是一直在禁军中操练。这次奔赴前线,他主动请战。 他看到我的时候神态端严的行了军礼,他清瘦挺拔,英气中带着一股温文。我等到他又和蓝翎互相叙旧一番后直接进了他帐中。 “阿迟,你这里有好吃的没有?”我一进去便放松了姿态直接开门见山的问。 谢彦之浓眉大眼中透着调皮,也卸掉了方才的严肃,笑道:“我还指望殿下给带些南都名酥坊的小点心以解思乡之苦,怎么殿下反倒问我要起来。” 谢彦之小名阿迟,只因他足月了都迟迟不肯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拖了又一个月才呱呱坠地,是以给他起名阿迟。 小时候他偶尔跟太傅进宫来还跟伯贤打过一架,原因不详,他们自称为男子汉的事情女孩子不要多管,我和棣棠于是在暗地里给他们俩的糕点里下了巴豆作为回敬。 想起伯贤,我眼里的光彩黯淡了几分。这次匆忙离京,也是为了逃避他。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呢?他那样做是为了扰乱我为常山公遮掩吗?他究竟知道多少参与多少?他……我们最后会以怎样的面目相见呢? 我才知道,我以为的了解,不过更多的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一厢情愿的解读着我的世界,直到现实敲碎我的壳,让我露出血淋淋的肉来。 “殿下累了,今日早些入睡吧。”蓝翎看着我的神色道。 我点点头,冲谢彦之笑笑,“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见着你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是你来接我,我很高兴。” 谢彦之也朗然笑道:“殿下,能见到你,彦之也很高兴。你知道吗,我已经多久都没见到一个女的了!军队里连蚊子都是公的!” 我噗嗤一笑。 谢彦之微笑着看着我,“这下对了。殿下方才的笑太假,现在是真的了。” “阿迟,谢谢。”我真心的说。 看到谢彦之我就禁不住要想起太傅,我是真的有些想念他老人家了。 这些时日,我不知怎么的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 有时候睡醒了总怕是自己又误了去上书的时辰,然后太傅又要抱着戒尺追在我后面一顿打。 又或者是在梦里论策写不出,怎么都找不到行止还有伯贤替我,急得哭又哭不出来。 偶尔也有好的梦,比如我们故意弄坏了书房的窗户,集体冻感冒了,就得来一天的假,然后棣棠,伯贤,还有我就围着炉子烤橘子吃。 那时候能不去上学就是天大的幸福。现在能再去上学就是天大的幸福。大家都还在。我还是那个我。不好吗? “殿下喝了参茶就歇下吧。”菩提帮我熏好了锦被。 我躺下,闭眼。因为军中几乎无女子,为了方便,菩提便与我同帐而眠。有她在,我多少安心一些。迷迷糊糊,我梦见自己来到了楚王宫。 我的身子轻飘飘的,一路畅通无阻的顺着百里长阶进了正殿,我看见了行止。他一身白衣染血,像是风中凋零的琼花。他眉眼依旧温柔,噙着笑唤我:“缱绻,我在等你。你来了,我便可以走了。” 我忘了他已经背离了我,心头的慌乱像无形的手抓住我的心脏,我不住的摇头,“不,你不许走。你去哪儿?” 他看着我,宁静淡然得一如在竹林听风般随意:“生离死别本是寻常的事,你若看透些便好了。 千百年来,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落下泪来,“我看不透。我偏要看不透。你不许死。” 我从噩梦中惊醒,喉咙一阵腥甜,翻身在床边吐了一口血。 菩提十分警醒,提着灯盏过来一照,吓得快哭了,“殿下!” 我捂着胸口平息顺气,冲她嘘了一声,“不要声张。这只是气急攻心,血不归经,没事的。” “殿下,您别吓菩提,您这是怎么了呀?不会是心疼的毛病又犯了吧?这天下再去哪里找情人血作引……”菩提语塞,不再言语。 “你说什么?”我擦拭着唇边血迹,敏锐的抬眸直视她。 菩提嗫嚅着避开我的视线,最后在我的逼问下支支吾吾的说:“那时候,我也是因为关心殿下的伤势想去找疾医裴打听,听到他跟人配药的时候说……” “说什么?”我握紧了被角。 “说您中的毒需要情人的血做药引,再要引起中毒的人受刺激情绪激动才能将毒素集中到心脏,逼出毒血后用金蟾蜍压制复原,最为凶险,每一环都不能出错。” “……殿下?如果说公子楚当初那么做是为了救您,您会不会原谅……” “不要说了。随我出去走走吧。” 菩提拿上我的雪缎绣金线勾花鸟的披风帮我系好,掀开厚实的帐幔,我步出营帐,第一眼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帐前。 “阿翎?” 蓝翎回过头来,月光勾勒出他深邃俊朗的五官愈加立体。 “殿下怎么醒了,睡不好吗?” “你怎么在这儿?”我明知故问。他能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便是担心我的安危。 “桐关险峻,是个容易遭埋伏的地方,我睡不着,干脆过来守着殿下还心安一些。” 我笑道:“难不成你要站一宿?你又不是铁打的,不要犯傻了。青龙卫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小棕小黑他们也很警醒的,你若事事亲力亲为,只有把自己累死。” 蓝翎朗然一笑,“不会,我都习惯了。殿下忘了,我曾是您最好的青龙卫。” 大概睡眠少也是青龙卫选拔的一个重要指标。我小时候总是很纳罕究竟蓝翎是拣什么时间休息的,他怎么能在我遇事的时候随时出现。 “我现如今又不像小时候那么调皮爱乱跑。” “那殿下现在不睡觉是?” “……我不是乱跑,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步。” 被蓝翎这么一搅和,我要散步的心情都没有了,反倒是困意上涌,干脆又回帐子里睡觉去了。没想到这次一宿无梦,安眠到天明。 清晨,拔营启程。因为桐关路窄,部队需要调整前行,于是便成了谢彦之领路,蓝翎断后,我在中间。马车在这时候已行路难,于是我也换了马匹骑行减轻负担,自己也少受些颠簸之苦。在车里坐了这一路,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这是越西南的第一险,高山巍峨,山势陡峭,雾气化云在脚底缭绕。飞鸟振翅从头顶擦过,落下一片羽毛便又不见了踪迹。五百精兵雅雀无言,唯闻马蹄声,足见军纪肃整。 我勒住缰绳,停下来喝了一口菩提递来的水。她不善骑马,由一个小士兵带着,却也被险峻的地势给吓白了脸。 “菩提,有养心丹吗?” 菩提从随身带着小锦囊里头掏啊掏,颤巍巍递给我,“殿下要吗?” “我是指给你自己吃一粒。”我抿唇一笑。 真是难得能看到菩提吃瘪。 前方谢彦之带着的小部队已经走远了一些,我眯着眼睛,用手遮挡正不断高升的彤彤红日。 “殿下?” 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想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更是理性的判断告诉我,过了这里,常山公的人想再下手便难上加难了。 如果你有两个鸡蛋,肯定不能把它们全部放到一个篮子里。局势变幻,储君若是在途中遇难,或还可推给别国。 前方的人马忽然引起一阵骚动。 “出什么事?”我按住马背,冷眼观察。 滚石从两边的悬崖掉下,在晨雾的遮拦下从天而降,遭埋伏的精兵们一部分来不及躲避,被巨大的落石压得血肉模糊。 菩提惊声尖叫,我眼疾手快拉着她一同滚下马。 唰唰唰,我们面前插了一排黑色的羽箭。 听闻边关山贼喜用黑羽为箭,看来他们这次计划得很周密,连背锅的都找好了。或者说,他们也真的就是山贼,只需要金钱利诱便可卖命。 前方传来喊杀声,刀刃相接和血肉被刺穿的声音被放大得无比清晰。宁静的山谷转瞬之间杀气重重,青草的香气被血腥味弥漫。 谢彦之的亲兵跑到我们身边扶起我,“殿下,谢将军命我护送您撤退。” 我起身推开他,“本宫能够自保,你还不去保护你的主将!” 我从马鞍旁拿下我的宝剑,一把拉起菩提,低喝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