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洪荒,神魔驾世,邪恶怨灵争相弹奏如梦如幻的催命曲,幽冥鬼魅踏着皑皑白骨向人间伸出救赎之手。流光溢彩的红衣被鲜血染尽,柳相南傲然而立,长发在风中肆无忌惮地飞扬着,如同十八层地狱鏖战归来的修罗:“神玑老人果然名不虚传,今天以你的血祭我归鸿刀,来日必能传后世之美名。”
饮血之后的离魂剑愈发彰显杀气,深红的剑刃仿佛恶灵缠身,无数个冤魂张牙舞爪地朝人索命。苏焾浑不在意身上的伤痕,目光嗜血而残虐,似一只孤狼盯着有趣的猎物:“老夫出关十年,中原终于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刀客来,可惜以你那点微末的道行想杀我无异于痴人说梦。”
阴柔邪魅的狭眸砰然间精光临现:“那便不妨一试!”
柳相南运足内力,长刀席卷飞沙骤起,俨如一只浴火翻腾的凤凰携天雷万钧之势扑向对方。老者脸上这才露出炽热的兴趣,身形突然暴涨,人剑合一,化作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向火凤迎去。
长空中沙石弥天,蔽云盖日,巨大沙流形成的凤凰与蛟龙不断纠缠撕咬。方圆数十丈变为了禁地,入者非死即伤,余下众人悉数遮住脑袋逃散,回望凤爪不时抓住龙身,亦或是蛟龙衔住凤颈,一时目瞪口呆,再也不能言语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云霄之上一只苍鹰悲鸣掠过,场上血斗停歇。飞沙归于尘土,二人同时落地。
柳相南踉跄数步险险稳住,削薄的唇角有丝丝血迹渗出,模样比先前要狼狈许多。除去脸上几道细长的刮伤,肩胛与手臂皆被剑刃划下凄厉的血痕,远远可见袖袍糜烂,皮开肉绽。反观苏焾同样伤痕累累,最严重的要数前襟一刀斜贯胸膛,伤口血流如注,深可见骨,鲜血即刻浸透了衣衫。
一番争斗,两败俱伤,看似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场下诸人却知以柳相南全盛的状态对战苏焾连月来数百场恶斗,无疑占了很大的先机。单论胜负一目了然,但这并不妨碍群雄痛打落水狗的契机,凶魔好容易走向末路,决计不可予他喘息的机会,否则来日遭殃的只会是自己。
人们再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轰隆隆的脚步如飞蝗扑食,疯魔一般挥舞着刀剑呐喊:“大伙一起上,灭了这魔头!绝不能让他走脱!”
就在此时,虚空之中传来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当空一人凭空御风而来,若飘渺惊鸿现于天际,转瞬飞到场上。来人玄衣如水,长身清涤,稳稳落在苏焾身旁,睿智清和的眸子里尽是讽刺意味。
人群一下子便懵了。
那人淡然一笑,看向苏焾的目光中带有几分奚落:“如何?还撑得下去?”
苏焾指剑的身形晃了晃,咬牙道:“不用你多管闲事!就凭这群鸡鸣狗盗之徒,我还不放在眼里。”
“嘴硬。”那人微微失笑,扬声道:“所谓名门正派不过如此,各位以众凌寡着实胜之不武。横竖他已不能再斗,不如哪个上来与我一战,也让在下领教领教中原人的风气?”
狄修扬面色骤沉,喝问:“璇玑老人,周桐!”
风霜染白的两鬓长发在空中潇洒翩飞,那人自若负手:“正是。”
场下千人面面相觑,数月血拼只闻苏焾盛名,却忘了古墓另有高手坐镇,只他一手超凡脱俗的轻功即可技压群雄,人们摸不清对方底细,出神间竟无一个敢应战。
周桐复笑:“既如此,我二人便失陪了。”
眼看魔头被救走,沙地里静得落针可闻,待反应过来,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围困柒华山之战充满荆棘坎坷,魔头即将陨落又生曲折,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如丧考妣,毫无得胜后的喜悦,冯万通顿足长叹道:“一个神玑苏焾便这么难驯,又来了位璇玑老人,倒教我们如何是好!”
……
简陋的草庐里,一番细致地包扎,周桐在水盆内净了净手:“这些时日你做得也太过了,今天要不是我唬住他们,你还有命回来?”
面容倦怠的老者深陷太师椅里,即便裹得像个粽子,眼中依旧戾气凛凛,冷哼道:“雍帝老儿想对我赶尽杀绝,却只派一帮乌合之众来,老夫若让他们生离柒华山,古墓门威何在?”
他像一头困厄犹斗的凶兽,虽重伤在身还有十足的煞气,周桐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辩:“胸前的刀伤太深,不是我用提前炼制的几株百草露敷上,绝够你受的。近几个月不可再动武,否则创口恶化,神仙也救不了你。”
苏焾拧眉:“不行!明日无人出战,他们还道老夫怕了,不杀尽最后一人,我决不罢休!”
周桐冷眼看过来:“伤在你身上,用不着旁人来置喙,能战与否你自己清楚。这么大年纪了,脾气还如此暴躁,你以为只有你的武功高,别人都是纸糊的不成?”
苏焾语塞,周桐语气再沉了些:“数月鏖斗,你经脉里暗伤无数,身子也到了极限。若今天来的是叶秋容,百招之内你必横尸当场,此话半点都不含糊。”
苏焾于人前逞凶斗狠,与周桐相处几十年,两人彼此知根知底,倒是收敛许多,受训几句只寒着脸一声不吭,抓起对方丢来的衣衫穿戴整齐,二人偕同走出草庐。
门外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紫竹挺直,枝细叶长,浓若实质的雾瘴在林间徐徐漂浮着。潮湿的地面上,一个白衣无瑕的少女伏跪在泥土里,流水云墨般的长发似绝美的锦缎铺开,遮住了女孩清减的肩背,发成千丝,愈发显得香肩消瘦,弱不盈风,几片竹叶落在发上,她恍若未觉,也不知跪了多久。
苏焾保持一贯的威严:“雨墨儿可想通了?”
少女的沉默在意料之中,老者语声加重几分:“你是不是以为师父伤了便没用了,所以才执意离山?”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跪着,像一只枯败的蝶,美轮美奂亦虔诚而卑微。苏焾气结,负手叱道:“想不到老夫纵横一生,最后却教出一个贪生怕死的白眼狼!你临危退缩,欲弃古墓于不顾,心中可觉得愧对师门?”
老者困顿转行几步,及至此刻才彰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窘迫。想他一生骁勇,傲立世间,只身独对数千高手面不改色,可以雷霆手段摧枯拉朽般灭杀天下群雄,唯独对这个倔强的徒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激将不成,苏焾有些气馁,声音放平了些:“听说你昨日去了梨冢,看看倒也罢了,若有其它想法,我便不妨告诉你——只要两位师父还活着,管他哪路牛鬼蛇神,一个也别想踏进山门。你若懂事,晓得让为师省心,就该安分呆在山里,哪儿也不准去。”
少女终于出声,温陌的嗓音清静平和:“天下之祸在古墓,古墓之祸在于我。雨墨罪孽深重,不死不足以平众怒,请师父成全。”
苏焾绝未料到她是这般说辞,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几乎跳脚谩骂:“一派胡言!你足不出山门,打哪里听来的这些话?是不是你那婢女告诉你的?我这就去杀了她!山外之事与你何关?你是我苏焾的徒弟,又想平谁的怒?”
他一连反问多句,震得胸腔如雷,伤口挣裂,忍不住低咳几声。不知怎的,林雨墨蓦地湿了眼眶。
相比苏焾的暴怒,周桐显得平静许多,仿佛想到什么,低低叹道:“蝼蚁尚且偷生,雨墨儿蕙质兰心,一向懂得分寸,为何在此时给师父添堵?”
两人对视一眼,周桐无奈摇头,苏焾气极反笑:“原来我二人躬亲十载,费尽心血,到头来你还是念念不忘着那堆腐朽的枯骨。想死还不简单,我一掌下去你立时便可丧命,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葬身大火中,也省了这些麻烦。”
云袖里一双葱玉般的手掌紧紧交叠在一起,她再次垂了垂伏拜的脊梁,脸庞几乎埋进泥土里。无声的抗拒最是让人难以发泄,骂也骂了,偏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又如何狠得下心去深责。苏焾烦躁难当,眉头扭成一座小山:“你眼里若还有我这个师父,便不会这般轻贱自己,去断崖给我反省,何时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山腰云波浩渺,水雾缭绕,一泓细长的激流自峰顶泻下,跌荡在山坳里溅起了雪白迷离的浪花,整个山涧都笼于一片空濛的水汽中。林雨墨在崖边的断石上站了半日,直至天色将黒,衣摆被水雾弥湿,一个长者才缓缓出现在后方。
周桐不声不响走到身旁,举目眺望飞瀑,感受氤氲的雾气袭面清凉,半晌开口道:“喜欢雨吗?”
她拢着宽长的水袖回答:“喜欢。”
“在你看,雨是什么?”
少女停了一瞬:“无根之水,随风飘摇。”
周桐唏嘘:“幽居这荒凉之地,你大概十年没曾见过下雨的样子。雨墨儿风华正茂,自醒人事以来却终年禁足荒山,可是厌倦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