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这天,谷主继位仪式在乌凤崖顶如期举行。 礼台搭在御机宫内露天大殿的正中央,高于地面约莫五尺,四周是玉做的台阶,上面堆满了谷中各种药草,礼台中央放着一张黑石椅,那是黄泉谷上一代谷主谢蕴的位子。两边是观礼台,最前方的位置放着十一把椅子,留给谷主亲传的十一位弟子。后方空出的位置则留给其他弟子以及前来观礼的谷外人士。 不算是太大的排场,以黄泉谷天下第一谷的名声,这样的阵仗显得十分朴素。看着陆陆续续入座的观礼人群,藏身在殿内石柱后的梁浅面上划过几分遗憾。 “我说将礼台搭在山下,弄的隆重一些,你偏偏不让,这么小的台子怎么能体现出师妹贵为谷主的气度来?” 梁浅身后,谢时雨淡淡开口:“黄泉谷一向以朴素著称,我也只是遵从师傅的教诲。”整了整衣襟,“再说气度这个东西,也不是靠场面撑出来的。一个仪式而已,师姐不必太较真了。” 朴素?抬头看看这金碧辉煌、闪瞎人眼的御机宫,哪里当得起朴素二字。梁浅原先也只是怕谢时雨紧张,特地在仪式开始前找她说说话,现在看来是她杞人忧天了,师妹淡定得很。 梁浅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入座了,你在这里待好了,一会儿记得从礼台左侧上啊。”拍了拍谢时雨的肩膀,匆匆跑向观礼台。 谢时雨看了一眼观礼台上出现的男子,才不是时辰到了,而是小师叔叶度到了。见了梁浅,叶度那张线条柔和的娃娃脸上,立即换上了深沉模样,严肃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同他往日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 也是奇怪,在任何女人面前都能展颜欢笑的叶度在梁浅面前,却是这样的一本正经,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 师姐这么好,真不知道叶度是怎么想的。 “哟,这不是咱们今天的主角嘛?怎么一个人缩在这么个阴暗的角落里。” 谢时雨正感慨着,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阴阳怪气的男声。 她缓缓转身,施了一个礼:“大师兄,二师兄。” 着谷中长长的白色弟子服的玄渐避开了她这一礼:“别,谷主这声师兄我可当不起。今非昔比,师妹已是一谷之主了,大可不必向我这样的普通弟子行礼。”玄渐特意在普通弟子四字上加重了几分音调。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的奚落。 谢时雨只对着一旁的浦深点了点头,默默朝殿外走去。 “站住!”玄渐有点气急败坏:“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上哪儿去?” 谢时雨停下脚步,面色几分不解:“我是谷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用对你一个普通弟子解释吗?” 玄渐气笑了:“还没当上谷主呢,这就开始摆谷主的谱了?我可是听说,你刚刚治死了个人,这样的医术若是当上黄泉谷的谷主,怕不是要惹天下人耻笑。” 谢时雨盯着玄渐那张一开一合的小小的嘴巴愣神,曾听看相的人说过,男人口小,做事包容性不够,心胸自然偏窄,一点小事也会啾啾唧唧,一生很难做成大事。原先她还不信,现在她依旧不信,因为玄渐不止气量狭小,还得加上一条,不可理喻。除了医术精湛,玄渐身上她是找不出一点好来。 “方才你亲口承认我的谷主身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天下人耻笑,你一个谷中弟子也得维护我的名声,而不是出言侮辱。” 玄渐张了张嘴,刚想反击,就被谢时雨打断:“对了,我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你也不必拿名声来压我,看得惯就去老实坐着,看不惯也别起来,憋着。我可没时间应付你这样的,”顿了顿,她找了个合适的词,“糊涂虫。” 玄渐怒了,身为贵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你!谢时雨你说什么!你给我站住!” “师兄息怒,师妹只是一时气话,她还小,师兄千万担待着点……” “你看看她那个样子,满口妄言,刁钻刻薄,哪里有谷主的样子?” 身后传来老好人浦深苦口婆心的劝慰。贵族也有贵族的好处,至少以玄渐的教养,还骂不出难听的话来,这些话,至少还不够伤到她的程度。同她骂人的话比起来,玄渐还是小儿科了些。 不过浦深师兄有一点说的不对,她今年十六,已经不小了。而今天的另一个主人公,养了她十六年的谢蕴至今没有露面,谢时雨很是怀疑他根本把今天给忘了,以谢蕴的记性,还真不是不可能。 她走到负责迎送客人上山的小僮身边询问:“你们看到谷主从这里上来了吗?” 小僮摇摇头,谢时雨皱了皱眉,这个老头子,真是令人头疼。他不出现,仪式根本没法举行。她继续待在崖边,向下观望。上山的铁索吊篮响起了链条摩擦发出的刺啦声,又有人上山了。 今天来的人还不少。谢时雨知道他们大多是冲着谢蕴来的,医圣的名声在七国广为流传,不管到了哪里,谢蕴都是各国君主的座上宾。高位之人,最注重的就是身体安康,这才是征战天下的本钱。没有健康的体魄,再大的野心都撑不起一个君王逐鹿天下的理想。 谢蕴常年行踪成谜,很少有人能找到他,只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才有可能回到谷中,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那些有求于他,或者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讨好他的人,都卯足了心思来到黄泉谷,争取那几个仅有的观礼名额。听梁浅说,光是王公贵族,就来了不少,也只有黄泉谷这样的地方,才能让平时针锋相对的各国上层们暂时放下恩怨。 不比梁浅出身贵族,谢时雨认得出身份的贵人寥寥,除开下山历练的那一年,她几乎就没出过谷,见过最多的人除了师傅谢蕴就是谷中弟子。所以当这一批又一批上山的贵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仅是微微欠身相迎,这些人在她眼里,和谷外村寨里的村民们没什么不同。 送走了又一批前来观礼的人群后,谢时雨暗自叹了口气,谢蕴还是没有出现,她都等的不耐烦了。 锁链声响,谢时雨打算最后再等一次,这次若还不是谢蕴,她就要回去了。 刺啦声小了许多,和之前不同,铁索吊篮上似乎没载有那么多人,谢时雨往下望了望,只能看到一顶深棕色的笠帽。这次居然只有一个人,还真是少见。 吊篮渐渐向上到达崖顶,头戴笠帽的高挑男子走了下来,身姿挺拔,行走间步履如风,明明不疾不徐,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不沉重,却深刻。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多余的动作,手指修长匀称,骨节明晰,指甲修理的很平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质。 应该是个生的不错的男人。谢时雨轻易得出结论,笠帽虽遮住了他的脸,却露出来一截下巴,很白,很细腻,摸上去的感觉不知道怎么样。 又不是谢蕴。她欠了欠身,打算离开。 “姑娘留步。” 连声音也很好听,月照清泉,金石击玉,脑海中一下子浮出这样的画面,就是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时雨回头看他。 “不知谷主可在?” 又是找师傅的,可惜,她也想知道谢蕴的下落。 她看一眼男子被笠帽遮住的脸,摇摇头:“医圣行踪成谜,连谷中弟子也不知。公子找他有事?”换成平时,她是不会多问这一句的,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男子,她不知怎么的,很想多说一句。 在谢时雨看不到的地方,笠帽下的唇角微扬,男子上前几步,拉近了同她的距离:“我不找医圣前辈,我找的是,黄泉谷谷主。” 他们之间就隔了一人不到的距离,近到谢时雨能清楚的看到他棕色帽檐上沾染的一丝水光,那是谷中的瀑布。 谢蕴没教过她男女之防,如果师姐梁浅在这里,估计会让她退后几步,拉开同眼前男人过近的距离。但是谢时雨没有,她不退不进,在原地仰起头,挑着眉看他:“公子找的人,莫非是我?” 男子顿了顿,伸手取下笠帽,露出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睛:“一别多年,姑娘还记得在下么?” 怎么不记得,她前段日子还想起来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 “是你。”她有点意料之外。 “别来无恙?”男子微微偏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透明,浅色的瞳色柔和了他周身的锐利之气,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温和无害的翩翩贵公子。 但谢时雨知道他不是。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回忆坠落心头。那是两年前,远离黄泉谷的一座深山里,她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那委实称不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