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氛围笼罩下,仿佛已然过了良久,就在这逐渐加重的压抑不适过度弥漫、将要自行垮塌的时候,虎头儿的喉结骨碌碌地滚动了下……
只见他发颤地张了张嘴,几经尝试终于吐出了那几个含糊的字眼:“亦哥哥儿。”
季逊在旁手一紧、折断了竹筷,猛然转过来的脸上也险些维持不住情状。
似乎是感觉到叔父的激动和赞许之意,虎头儿随后更努力地继续吐出言语:“肉……肉好、好吃……分、分些……”
“恩,说得不太清楚……”
方亦以眼神制止了季逊惊喜交加、试图夸赞的言行,故作淡漠地向虎头儿道,“还好我听明白了。那就分你一些,不过,你可得省着点吃,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虎头儿点了点头,向方亦摊出手来,接过肉片之后,转头看了看叔父季逊,小心地分出一半,放在了他面前。
方亦扬了下嘴角,低头拿捏匕首对那剩下的衮雒肉摆弄起来,仿佛突然兴致高涨。
他这是刻意作出转开关注的姿态,好让那叔侄俩能有些许空间完成感动的表达——要说看那么一个粗糙雄壮的汉子,脸上忍不住露出无语凝噎、乃至涕泗横流的模样,其实是很有乐趣的,但……好歹刚刚得了声“亦哥儿”的便宜,终究还是把持下为好。
待到季逊满饮几杯酒水,遮去这番无法抑制的真情流露,方亦已然将那堆衮雒肉片尽数挑去难嚼的筋络。
若是季逊未曾遭遇刚刚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击,他必然会惊诧于方亦所展露出的手段技艺之流畅稳定,竟有着脱离了花哨的返璞归真感,完全不符他先前对这行径并未宣之于口的看法:暴殄天物、奢靡之举。
他这会有感于侄儿少见的亲昵表现,只觉得老怀欣慰,看待方亦的目光也当做是位一见如故的良朋知己,没错……就是知己。若非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粗人,遇见如此幸事,怎么也该作两句大好的诗词才是……倒不知方亦有没有这样的才情和兴致……
方亦饶是再知机敏锐,也想不到面前这胡子拉碴的大叔居然有这种风雅想法。
他正掂量着将那些挑出的衮雒筋络收起,这东西弹性和韧性都还过得去,虽无大用,但在某些精细工具的小修小补上,倒能临时凑数、作牵引之物。
等到收拾妥当,抬眼发现一个粗糙的汉子用脉脉的目光相望——
方亦打了个激烈的寒颤:“行了大叔,你可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虎头儿刚刚那表现,不是晚辈我有什么大能耐、或是过人智慧,能三两下帮他点悟开窍。其实说白了……我这是旁观者清而已。”
“谦虚……”
那汉子一副“你不必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的神色,饱含深情地感慨道,“老哥我过往对修真院的仙徒,真是——”
“别别别,打住听我说!”
方亦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连连摆手、止住季逊的话头,转而认真地提醒道,“虎头儿大抵是觉察到大叔你最近不太对劲,却不知道如何询问安抚。心念澄澈之人,多半也敏于感知。你仔细回想下,他近来是不是多有亲昵关切之举?又或是在你所叮嘱的诸般事项上,多有奋进?”
季逊得了点拨,先是愣了愣,而后果然隐约回忆捕捉到凡此种种迹象,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想到这侄儿虽然愚钝,却也默默为自己尽心着想,十数年相依为命的亲情庇佑并非全无回响,不免又有些动容。
方亦见他将那种瘆人目光转开,大大地松了口气。
等到季逊又一次从多愁善感的状态中恢复,方亦已经打定主意要彻底揭过这种令人浑身不适的温情戏码,实在是那唱戏的角色太过不堪入目……
好整以暇地将肉片递进嘴里,方亦朝回神的季逊故作散漫地开口道:
“大叔,您若是不觉得眼下说起太过突兀,不妨透露下将要去办些什么艰难之事?以至于这么一副瞻前顾后,担忧命不久矣、要安排后事的模样。自然,你若是觉得不合适与外人道,那就赶紧作罢,也免得我忍不住探听太多,平白无故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刚因情感激荡而心防空虚,又猛然被对方如此毫无遮掩地道破境况,季逊不免露出大为惊骇之色,他下意识应激做出戒备姿态,以为这是那些一直试图刺探自己之人的安排,但随即便迅速恢复镇静,并直觉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要说最开始,他也不过是着实好奇、见猎心喜,才出言与眼前这年轻人攀个话头,没曾想到之后的发展竟如此出乎意料,却又顺遂而通达。
实际上,方亦本身性子颇有些乖张散漫、并不讨喜,可因着在灵兽照料之道上双方都懂行,聊起来彼此觉得投契尽兴,才将他平时那种有失圆融的不羁调子给盖了过去。
而另一边,季逊性子其实豪迈,只是平日里拖着个算是负累的侄儿讨生活,不免遇上诸多妨碍而每每愁闷,却又无人可以言述。今日难得一番畅谈,渐渐就放开了心怀,也不在意方亦与自己年岁有差,言语间流露出些交浅言深的味道来。这才让方亦觉察到他对这侄儿退路忧虑不已的心情,以及正筹谋行险一搏、将会陷入某种九死一生境况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