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一掠影,盛夏千蝉鸣。盛夏的凤阳阁格外静谧,青砖红瓦映衬着白晃晃的眼晕,在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中,窗外高及丈许的西府海棠不似春天般花开似锦,芬芳峭立,而是收剑了风情万种、色彩夺目的艳丽明媚,绿鬓朱颜似染坊里一块绿色的布,树姿直立,迎风晃动的枝条不比旁边半开半合的玉兰娇柔。
翠绿珠帘,檀香氤氲,精致的白釉玉壶春花瓶中供养着丰满硕大,红蓝相间的八仙花,繁茂蓬勃,如同彩花压树,一众婢女们将竹帘低垂,更换下凉榻前景泰蓝风水大瓮的几块已经融化的冰雕,几个内监一起拉悬在顶上的者孔雀毛所缀饰的大摆扇“雉羽宫扇”扇风,长公主赵璇端坐在扇下的镜前梳妆,青丝细篾凉席置于座上,俏生生挺直脊背,由贴身婢女流苏伺候着梳理发髻,或许因为夏日沉沉有些困乏,精神不振,她揉一揉太阳穴,唇角微微挑起,面色如同水中光照不足的浮萍略显憔悴。
流苏用白玉梳帮她把髻发梳成华贵大方的天鸾簪双环髻,准备从盛放首饰的红木漆雕杜丹的首饰盒里挑选纤细秀丽的累丝金凤簪,再佩搭雍容雅致的蝴蝶牡丹点翠钿子,方要提簪插入髻中,赵璇摆了摆手道:“这些金簪珠玉满头,看着让人目眩,心浮气躁。”说着,她凝眉一眸,目光落并蒂海棠步摇上,以黄玉为蕊,碧色水晶为叶,边缘花色由白渡到浅粉,正中缀有红宝石镶成的大红,碎玉的流苏细细垂下,犹如流星一般,精巧无比,纹饰不算繁杂,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流苏立马会意,放下累丝金凤簪,拣起并蒂海棠步摇左右各插一支在髻中,眸光欢喜道:“甚好,一双海棠步摇,寓意并蒂莲花,成双成对。奴婢听说萧公子已经平安回到汴梁,公主大可以放心了。”
赵璇抿一抿鬓发,望了一眼铅云低垂的天空,回首对镜描摹如柳细眉,徐徐道:“不错,他已经返回龙亭湖府邸三天有余了,如果待我梳妆完毕,回来的日子总计就是四十二个时辰三刻钟的时间。”
“长公主,奴婢还听说萧公子此番回来是负伤在身,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行动诸有不便需要在家静心疗养,才没有及时前往凤阳阁拜见公主。”流苏嘴角噙了一抹清浅微笑,俏然道。
“既然如此,他不方便来,我们就亲自前往府上去看看吧。”赵璇从菱花铜镜中端详了下自己娇美胜花的面容,远山藏黛的眉峰扬起,丹唇玉齿,轻抹胭脂,朱唇一点桃花殷,口脂散发出满满玫瑰的香气,更加显得姿色动人。
流苏低头抿嘴一笑,恭谨地“嗯”了一声,便拉长了音调,朗声吩咐恭候在飞檐卷翘门外的内侍道:“准备四帷华翠金铃凤輦软轿,伺候长公主摆驾前往龙亭湖萧府。”
随即,流苏和几个婢女便伺候赵璇更衣,上杉桃红细裥紧罗衣,下穿绛紫烟纱散花裙,乳白丝绦束腰,垂青玉连环佩,益发显得身姿如莲似柳。临行前,赵璇忽然想到了什么,折回从桌上花梨木雕云龙纹木盒取出一支冰种紫罗兰翡翠飘花玉手镯戴在玉臂上,便扶着流苏的手缓缓迈过暖阁的门槛,走向凤阳阁户外凤輦软轿前。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或许因为连日以来的烈日暴晒,此时的天空不比往昔如同一汪碧玉的清澈湛蓝,而是布满乌云似潮水般滚来,又仿佛脱缰的天马放荡不羁,争先恐后地吮吸着晨曦的每一寸芒光,迅速吞噬了一片蓝天,周遭乌漆漆如同深沉如暮色,让空气变得有几分凝重与不安起来。
雕车南陌碾香尘,雕花檀木的华贵马车,车盖表尊,在舆上立有盖,形如巨伞,四角方方的华翠金铃凤辇行进在青石板砖上加快了步伐,穿越过纷纷扰扰的集市,因为山雨欲来并不像日常般喧嚣,天际时不时有低沉的闷雷远一声近一声传来,每一阵疾风劲吹,簌簌卷起人间烟火的作坊旗帜和漫天尘土,以及不知从何处刮来的残花败絮,无不以暴躁如雷的姿态昭示着暑雨祁寒的真谛,时刻呼唤着大珠小珠坠玉盘的银河倒泻。
“长公主,滂沱暴雨将至,我们需要暂且移步到附近酒楼、客栈避一避雨,再继续赶路吗?”流苏疑迟了一会终究开了口,隔着厢车精致碧纱垂幔的帷裳,轻声问道。
“不用,黄罗盖伞不单遮天蔽日,还能遮风挡雨,无论风驰雨骤还是鸿飞霜降,都让御人给本宫加快行车的速度。”赵璇扬了扬唇角,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一丝冷淡。只听着御人一声吆喝,拉车的两匹骏马发出嘶鸣向前疾速奔驰,辘辘的马车声速度骤然加块,厢车金黄色曲线似哗哗流动的清水荡漾了起来,碧纱垂幔的帷裳也随着颠簸晃动了几下,猎猎的疾风夹杂着丝丝寒意窜进了帷裳,让原本身体有些不适的赵璇心头颤动,一个哆嗦,脸上浮现出一缕如同乌云阴郁的忧色,她不由抚摸着腕上碧莹剔透的冰种紫罗兰翡翠飘花玉手镯,蓄元气,养精神,方才慢慢舒缓了下来。
盛夏的暴雨,不似春天般微风细雨,不似秋天般缠绵悱恻,而是风雨如晦,空中弥漫的闷热气息已然和黑漆漆的乌云融为一体,遮天蔽日地散发出肆虐横行的气势,伴随一声惊雷迅猛地从苍莽天穹处直射而出,仿佛在耳边轰然炸响,暴雨宛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暴唳疾速地射向每一个角落,构成一道银帘挂在天地之间。虽然说“日初出大如车盖”,但是面对倾盆直泻翻雨覆云的滂沱之势,黄罗盖伞显然力不从心,车顶的伞盖被暴风不时吹起,豆大的雨点打在马车的轮毂、车栏、厢车、伞盖等上面,直接“啪啪”作响。
约莫行程了两刻钟的时间,在漫天飞舞的雨柱里,终于望见了萧府悬挂的匾额,门前的石坊镌刻着“乐善遗风、象贤永誉、孝友宽仁、大雅不群”的家风,字体丰腴浑厚,骨气遒劲端庄,在风雨交加侵蚀中依旧雄姿不减。
凤輦辘辘而定,而此时不仅御人和随行的婢女、侍卫等衣衫被随风刮雨水淋漓透彻,就连坐卧在厢车里赵璇的绣鞋和裙角也被雨水浸湿,鬓发上还沾附着颗颗雨珠。流苏连忙使唤侍卫奔赴几步上前敲门,随即扶了赵璇下车,萧府的门卫见到长公主一行人冒雨豁然到访,顿时惊诧不己,连忙呼唤府内婢女和侍卫擎伞出门恭迎进府,并迅速通报了还在后寝休息的公子萧正羽。
宣威将军杨杰正伏在萧府厅房书案上提笔给江州书信,旁边一只极为精巧的九层博山炉上燃着龙诞香,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遍体饰鎏金云气花纹,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其间雕有飞禽走兽,象征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烟气从镂空的山形中散出,香霭缕缕,如腾云驾雾,龙腾九霄,给人以置身仙境的感觉。
忽然听到前院前呼后拥地进来一簇人,他正在纳闷之际,只见长公主赵璇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立马飞身上前俯身拜跪道:“末将杨杰叩见长公主殿下,不知长公主冒雨莅临,有失远迎,还请长公主恕罪。”
“将军客气了,您是萧府的门将,又非本宫凤阳阁的侍臣,怎敢劳烦将军屈身恭候。”赵璇冷嗤一声,脸色微沉,弹了弹衣衫上的雨珠。
杨杰顿时惊愕不己,直愣愣地跪下,连连叩首,颤声道:“长公主误会了,杨杰是我大宋的一介微臣,而非萧府的门将,怎能不听从于长公主的吩咐!”
赵璇盈盈一笑,顿时摇曳生姿,语气冷冽如冰道:“是吗?看来是江州萧大人没有把话带到,或者是萧府的衙门太大,本宫使唤不动。”说着,她目光一剜,环顾扫了眼正厅大堂,凤眼稍稍一斜,吁了一口气道:“果然是高居庙堂,广夏细旃,雕梁画栋,本宫的凤阳阁与之相比,的确是显得小家子气了。”
杨杰额上已涔涔渗出颗颗汗滴,呼吸声稍显急促,张口想要分辩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只蹙着眉头,膝盖直挺挺地跪在坚硬的青石板砖上。
“长公主,你受了雨,可别着凉,赶紧换下湿衣,让奴婢伺候您洗个热水澡吧。”流苏担忧赵璇受寒,满心焦虑,边说边掏出一方紫绫如意云纹绢子,上前想要替她抹去鬓角前的雨珠。
赵璇瞥一眼杨杰,微启红唇,嘴角扬起清冷的弧度,清脆的声音如同珍珠落入玉盘,喃喃道:“本宫不用擦拭,这点雨水算得了什么!流苏,还是把绢子留给宣威将军吧,妄自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急人所需吗?”说着,她目光一凛,浓密的睫毛挂着雨滴覆在凝白如玉的面孔上,语气看似柔缓却含着几分凛冽道:“你看,将军额前的汗滴是不是印证了一个词儿,叫汗如雨下呢?这是怎么了,搞着像要被满门抄斩千刀刮似的!”
流苏会意,急忙走到杨杰跟前,躬下身持绢子欲为他拭去额前的汗滴,眼中有关切之情流转轻溢,轻声道:“是呀,将军面色无华,大汗淋漓,是不是气虚?我曾听大夫讲‘气乱则病,气虚则症,气绝则亡’,平民百姓说‘人活一口气,人死则气散’,这若患病了,后果想必很严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