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后,柳致心下夜班轮休,把儿子领回家,只住了一个晚上,又把儿子撵回滨城。再有十半个月就要开学了,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柳晓楠回到滨城,直接进厂去找谷雨,急切地想知道谷雨跟她的父母商谈后的最终结果。他暗自希望情况不要太糟,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不但没有见到谷雨,谷雨的位置也被人挤占了。他被告知,谷雨将去省干部学院学习三年。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他还是遭受了重重的一击。事实明摆着,无需多问多想,谷雨的父母这是要将他俩彻底分开,不给一点机会。
他谁也没见,直接回到了宿舍,打开柜门,无意识地翻看着谷雨在少年时留给他的那些书籍。记忆是温馨的,感情是火热的,现实是残酷的。
收拾起残破的心绪,柳晓楠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浑浊的海。如果想强迫自己不去过多地纠结于一件无能为力的事情,只能用另一个刻骨铭心的事件去覆盖。
在和李红霞相处的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他简单快活、疲惫压抑,学到了很多技艺,体验到生活的不易。即使是此刻,心灵遭受了重创,满脑子的还是那些鲜活的生活片段。
那片海滩的近岸处,是松软的烂泥滩,行走起来能陷到腿肚子处,费时费力地要跋涉很长一段距离,才能到达硬实的沙滩处。泥滩上的海鲜却是肥美的,虾爬子花盖蟹八爪鱼都打洞,洞和洞又各不相同,他是辨认不出来的。
李红霞这是蟹子洞,是死洞,他伸手进去,先抓出一条胖头鱼来,然后才能抓到花盖蟹。蟹洞里为什么会有胖头鱼,她也不清楚。
李红霞这是虾爬子洞,是抄手洞,他一只手伸进洞口,另一个洞口冒出水花。两只手在洞里面前后夹击,虾爬子乖乖就范。
李红霞这是八爪鱼洞,洞很深,得钓。她亲自动手,一只手在洞口轻轻搅动着,八爪鱼以为有猎物,从洞里伸出触手缠绕在她的手指上,另一只手迅速准确地插进烂泥,截断八爪鱼的退路。
踏上硬实的沙滩,他见识了让李红霞得以生还的那种网杆。三米多高、一两百米长的渔网,迷魂阵一般布置在海滩上,每隔十几米竖一根手腕粗、四五米高的木杆固定渔网。每块渔网的走向各不相同,的确无法靠渔网的方向来判定方向。
他跟在李红霞的身边,扑哧扑哧地用鱼叉叉鱼。深不及腿肚子的浅水里,各种鱼类游动缓慢,在强光的照射下,更是一动不动。
举起手中的鱼叉,准确有力的插下去。仿佛回到远古时期,以渔猎为生,简单粗暴快乐。
偶尔,他会浑身一激灵,惊觉地抬头四下观望。头顶上的光柱跳动地扫射着海面,横向切断黑暗。月亮依旧高悬在夜空,月光下的海面平静安详,远处密布的网杆影影绰绰,哗啦哗啦的涛声清脆悦耳,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算盘珠子。
李红霞微弓着身,手臂擎着鱼叉,轻快缓慢地地趟着海水,头部左右转动寻找着猎物。朦胧月光下的身影,如同一幅动态皮影画,清晰地映在黑白底色的幕布上。
他暗自羞愧,堂堂男儿的胆量,竟然不及一个单薄的女人,实在是不过去。他也确信,即使是在月夜下,大雾突如其来地袭来,依旧防不胜防。
收获满满,两个人披着一身的月光,带着一身的泥水回家。简单地洗洗涮涮,赶快分头躺下,李红霞还要早起去市场卖鱼。
那几,他的头一靠上枕头便能睡着,疲乏得很。他无法想象在李红霞的身上,如何蕴藏着惊饶体力和耐力。
李红霞每早上都会给他打上两个荷包蛋,虽鸡蛋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意义非凡。在民间,这是新婚丈夫才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是普遍流传的通用做法。
就算没有多余的想法,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一开始他并不愿独享这份美食,想留给她的儿子。李红霞他是客人。客人更不应该吃独食。
李红霞生气了,她的生气是不生气,只自己是个寡妇,做出来的东西人家都嫌脏,不愿意动筷子。他只能被迫无奈地接受这份难以言的珍贵馈赠,心中暗自为她感叹。
等他醒来时,李红霞早已去了市场,给他留下一盆煮熟的通红通红的蟹子虾爬子。面对一盆散发出鲜香气、令人馋涎欲滴的海鲜,他一个没动,等李红霞卖完鱼回家后,两个人一起品尝着美味。
烂泥滩上打洞的蟹子虾爬子的确鲜香肥美,满壳肉顶盖肥,味道纯正,不像市场上打过氧的海鲜,壳空而无味。
李红霞吃得很少,却把母的肥的挑给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狼吞虎咽。
临走的那早晨,李红霞红着眼睛,捅炉子做饭毛手毛脚没有章法。做好了饭又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却不知具体要忙些什么,偶尔又会拄着扫帚望着远处发呆。
她把一碗荷包蛋督他的面前,坐在他的对面,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不,两只火热的眼睛勾着他的魂儿。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这几给你添麻烦了。”
她满怀期待:“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不想欺骗她:“大学学业很繁重,恐怕没有时间。”
她揉着眼睛,期期艾艾的:“这几,会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他握着她的手:“相信我,一定会有一个心疼你珍惜你的男人站到你身边。”
父亲来接他回家,李红霞一个劲儿地跟他父亲夸赞他,一点没有大学生的架子,很能干。
送他们爷俩走出院子时,她的精神世界坍塌了,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他和父亲走到坡顶,回头望望,那个瘦的身影仍然伫立在院门前,遥遥相望。
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但可以把她的不幸和坚强用文字记录下来。
写了一,到了晚上,柳晓楠只写了一千多字。一是心神不宁,谷雨的身影时常会蹦出来,打断他的思路,搅乱他的思绪,大脑处于混沌状态。二是感觉单纯地写一个女饶不幸遭遇太过简单,还没有抓住那次海上遇险事件背后最核心的东西。
写不下去了,扔了钢笔拿起毛笔,蘸着脸盆里的水,蹲在地上写大字。
每当思路中断或是思路受到阻碍打不开的时候,他都会蹲在地上写大字。屏气凝神清空大脑,或许会灵光一现,另辟出一条蹊径来。方法简单有效,屡试不爽。
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想起,到了门口又步履轻盈,蹑手蹑脚地逼近他的身后。他没有回头,单凭这熟悉的脚步声他也知道是谁。
腿弯处被重重地踢了一脚,柳晓楠没防备一屁股坐到地上。他跳起来,手中的毛笔戳向身后那个饶脸。关云嬉笑着没躲,只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挡在自己的面前。
柳晓楠一把夺下花布包,解开,里面是一件浅灰色鸡心领毛衣。麻花辫的花纹,密实柔软,看着都暖和。
他称赞道:“还不错,没忘了哥要上大学,这份心意我收下,等你结婚时一定还你一份大礼。”
“臭美,我才不傻乎乎地自作多情。”关云往床上一坐,大功臣一般自我表白:“有人为了感谢你暗地里替她调动了工作,也是为了恭喜你如愿地上大学,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藕断丝连,一针一线没日没夜,紧赶慢赶地在你入学前,精心为你织了这件毛衣。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你,她不敢再来了,怕别人闲话,托我转送给你。你,我要不要替你们保密?”
柳晓楠的眼前蹦出一个鹿般的身影,一双纯净明亮的眼睛如两汪泉眼,映着日月星辰。他拍打了一下关云的脑门:“你哪那么多的废话?”
柳晓楠想把毛衣收起来,关云站起来:“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