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困在这白墙碧瓦之下,终不得一次痛快的喷薄而出----在繁重织金绣银锦衣里,支撑的是宁澄嬿作为宜阳县大城隍大夫人的面子,万是不得在自家夫婿跟前落了价,日后要是被几个爱嚼舌根的丫鬟仆妇传扬到整座城隍庙的官眷知道,宁澄嬿还要不要主持这个城隍府邸的局呢。 “后宅府邸具是一线,每天大夫人一睁眼,总是有诸多的杂务要料理,在来要拨个时间到三太尊大夫人的院子,听取派给官眷的钱粮支领、上锋和同僚的人情帖子、部属投胎调任、女信众们的心愿祈求等事宜,在针对细目逐条的审查,召了相关的人询问,再决定如何配置,这一来一往又耽搁一个上午。”今日她少不的豁出老脸,同这主在温婉的说道说道。“奴婢几次有幸跟着大夫人在三太尊的院子,同云大夫人一起制定季度钱粮官饷的支出总账,恰巧都碰到三太尊下堂归家,每次云大夫人对前堂事务不甚清楚时,总会当了大夫人的面,将账本交与三太尊浏览,在请教前堂的局势,让三太尊详细说与大夫人和云大夫人听。” “三太尊魂如其名,是实在的个性。”陈嬷嬷忆及当时三城隍夫妻的相处,在对比眼前的主和宁澄嬿的公事公办,不禁大摇其头,“但凡讲到未详尽之处,云大夫人面露疑惑时,三太尊只消一个眼角余光撇过,便明白云大夫人的难题,从头在换个方式细讲一次,讲到云大夫人了解为止。”她其实颇恨闵崇文的不解风情,竟不懂得在日常生活里发现宁澄嬿的好,继而给予她更多的疼惜,弥补她替他操持后宅乃至一府的辛苦,却要教她时时费心他的行住坐卧,衣服饮食,唯恐让他有个不舒坦,影响到前堂的办案理事,要是有个蜚言流语透过别人的嘴皮子传进她的耳朵,她却要白担上几日的心。 闵崇文是个没心肝的冤家,值得宁澄嬿付出那么大的心力吗? 看惯内帷□□的她,非常的不解。 既要疼惜她在人前得陪着笑脸的劳心,又要可惜她在人后独守一室的寂寞。 但凡闵崇文良知未泯,就该找宁澄嬿协议和离。 不是不闻不问,把人家的大好青春都给拖没了。 宁澄嬿的身子干净,还能寻的一位如意郎君。 就怕年岁太高,届时是人家挑她,不是她挑人家。 嫁过一次的女儿家,的确是比较吃亏,不比元配投胎停妻再娶的大老爷们,只要人品才干不差到哪儿去,人人抢着请官家亲眷说媒。 李曦和闻得陈嬷嬷说了一大堆,无非是借池中砚和云晚鸳的互动,来提醒他要对宁澄嬿好一点……他蓦地品出话里的弦外之音,眼底有抹诧异迅速闪过,但颜面并不显露,却是假作陈嬷嬷并未察觉他的秘密,饶有兴味的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话:“三城隍爷和云大夫人在微末时便互相扶持至今,夫妻情感和睦,凡事有商有量,在各座城隍府邸出了名的恩爱,只可惜两人成婚近五十年,膝下未有儿女承欢,显得寥落了些。” 他半假半真地感慨道:“但愿将来我能娶得一位如同云大夫人能助仕途更上层楼的贤妻,倒也不白费在宜阳县城隍庙的这场历练。” 陈嬷嬷看李曦和的模样,以为他并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遂放下一颗提到半空的心,照旧续上刚刚的话尾:“云大夫人啊,早年曾听大夫人提过,是广东省佛山县前任大太尊,现如今杭州大上尊前头正室妻子的贴身丫鬟,后改了名姓,赏赐恩典,将她许配予当时适任从七品文判官一职的三太尊做结发夫人。” “彼时三太尊官小人卑,俸禄也不像现今翻倍了涨,大年节下还有油水补贴,隔三差五能收到部属的银钱孝敬……凭他这样单薄的家底能力,要养活自己尚且不易,甭论要置个能贴身照料琐事的通房丫头,那是难上加难。”陈嬷嬷曾和池中砚打过几次照面,从他的数语间,即可知道他是在敦厚不过的一位人,若这五十年没有云晚鸳尽心竭力的操持,怕池中砚无法以一介驽钝的资质,用居于最末的官阶连着晋升,到现今宜阳三城隍的位置,少不得大半功劳得归她。“爷们比不得女儿家精细,难免会对自个儿的饮食衣着不甚上心,所以后院要有个正经的女主人管事,才能让爷们儿在外头安心的工作,不被后宅杂务所苦。” “云大夫人既是杭州大上尊前头正室夫人的贴身丫鬟,若照她的身分,嫁个乡城隍为如夫人,也不算辱没,怎么会选个没地位没实权的池三城隍低嫁,倒是使人费解。”李曦和在用闵崇文真面目和叶涤雨、池中砚共议卷宗时,叶涤雨是往严了量刑,池中砚却是往宽了处置,由此可知池中砚的厚道----其实照云晚鸯事事算无遗策的性子,会挑中池中砚做举案齐眉的夫婿,并不意外。 应该讲是在预料之内。 陈嬷嬷神秘地一笑,把从宁澄嬿跟她闲时嗑牙的内容,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云大夫人的出身虽是比不得大夫人,可也算是有头有脸京城隍千金的贴身丫环,在看多了高门大户婆媳、妻妾、儿女、妯娌、姊妹们倾轧的阴私,多半是因爷们儿而起,自然有个警戒在心,等主子爷在续娶继室,她为了要寻个能够保全己身的出路,嫁人便是绝佳的选择。” “那时杭州大上尊跟云大夫人提了不少前途有为的青年,但都被拒绝,反倒是央杭州大上尊代她去探三太尊的心意。”陈嬷嬷对云晚鸳的印象不差,在描述她和池中砚成就姻缘的故闻,多了几分客观,少了几分恶口,算是给当年主动要降嫁池中砚的云晚鸳留点面子,“杭州大上尊毕竟是有过一位妻室的大丈夫,如何不解云大夫人那点子女儿心事,再加上云大夫人做丫环时服侍主子算是尽心,盼她在他续娶新夫人后,能有个好良人疼她,方不枉他们主仆一场。” “听陈嬷嬷的话意,云大夫人在自个儿的婚事上,是位不想让人拿捏的主儿,宁愿做了低等官的正头夫人,也不愿做了王侯公子的小妾玩物,起码外出应酬,有个能得人尊敬的身分做撑腰,好比关在深宅大院里,得提供爷儿们闲时取乐调笑的景况要来的强。”闵崇文虽是借用李曦和的容貌身姿,可李曦和被他们带在身边轮番历练,经手的后宅逆伦的官司不在少数,适时的发出感慨之语,不会令陈嬷嬷无端起了疑窦,“不得不讲云大夫人的确是有个远见的女子,当初的抉择,替她省却要和一窝子小妾争宠的命运,单瞧三城隍爷待她的那股子热呼劲,是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可不是么,女儿家嫁得好,就犹如投第二次好胎,连娘家的亲友都要高看一眼呢。” 陈嬷嬷倒是顺着李曦和的杆爬,“云大夫人得此佳婿,足慰前半生清苦,但愿咱的大夫人,能早日如云大夫人一般,与良人心心相印,方不负她上乘的德容言功。” 这下子更确定是借人借事在讲他。 李曦和干干地一笑,仍是不忘跟陈嬷嬷旧事重提,“时间也不早,就请嬷嬷让我进去代大城隍爷看如夫人一眼,我回头好和大城隍爷复命。” 陈嬷嬷本想果断的拒绝,但思及眼前的李曦和真身是闵崇文,不好开罪的狠了,让他越发不待见宁澄嬿,岂不是教宁澄嬿的日子难捱。“宜上官,不是不让您看,而是为了您的声誉着想,怕以后被黑心烂肚家伙知道了,有意把芝麻小点的事硬是要往大了传,闹的整个宜阳县的城隍老爷们尽知,把您当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她语带双关,明着是劝李曦和,暗则是讲道理给闵崇文听,别让他一时的冲动,拖累了这位办事能力极好的大将,折了他的前途,等于折了他们的左膀右臂,“也不怕您恼,奴婢就将丑话说在先,免得未来您怪奴婢没给个提醒,奴婢可就冤死了。” 李曦和随意的朝陈嬷嬷摆摆手,代表他不在乎她接下来的谏言会有多么得罪。 凡居高位者,必要有察纳劝谏的肚量,否则堵塞了部属或同僚的悠悠之口,等于是把细水堵在堤防内,迟早会有溃堤的一日。 与其到时灰溜溜的辞掉城隍之位,倒不如把自己的宽容训练起来,方能得到中肯的建言。 陈嬷嬷知道接下来的话很无礼,为了表示歉意,她依足礼数,朝李曦和深深地一蹲福,“您的好日子也跟着到头,前途尽毁在今日的无礼之举,未来指不定会被如何冷待。” “大城隍爷要是依妳所言,是个小鸡肚肠的主子,那他根本不值得我效命。”李曦和不屑地从鼻子轻哼,“自己下过的口谕居然不认,那他真的是枉为一县的领头主子。” 其他的ㄚ鬟仆妇听到李曦和批评闵崇文,纷纷怀着不忿,要越过陈嬷嬷上前同李曦和理论,却被陈嬷嬷察觉,一把拦住她们,呵叱道:“宜上官是大太尊非常倚重的部属,妳们不得造次。” “可……”作为宁澄嬿心腹丫鬟之一的韾弦,实在是无法吞下闵崇文被李曦和嫌到一文不值的评论,几欲卷起袖子要和李曦和口舌一番,皆被陈嬷嬷具有威严的目光定在当场,几次见陈嬷嬷如铁桶般地守着,不教其余人等跟李曦和起冲突,饶是粗线条的她,亦闻出了里头的猫腻,遂熄了要替自家主子爷讨公道的心,停下纷杂的思绪,静观眼前的局势。 陈嬷嬷瞧着这些人总算消停了些,才打直腰杆子,改以密音跟她们简单地说:“这位爷虽然外表是顶着宜文判的好相貌,可内里实打实是咱们的主子夫婿,这里头的牵扯一时也讲不清楚,等把这位大佛送回宴席上,我在跟妳们讲明来龙去脉,目下且都按住性子,别再节外生枝,给我添堵。” 既是陈嬷嬷的慎重嘱咐,她们不敢不遵。 陈嬷嬷的意识中纷纷响起了她们洪亮的应答:“是。” 陈嬷嬷见她们懂得事理,便不纠结在此,却是不错眼地盯着李曦和面容表情的每个细微变化,斟酌着该怎么拣委婉的言词把这位主子爷劝退。 俗谚云:“小鬼难缠,阎王好见。” 可现在陈嬷嬷却觉得得把这两句俗谚颠倒:“阎王难缠,小鬼好见。” 这位主子爷此刻是不折不扣的活阎王,怎么样应付都恐招他一顿骂。 正当陈嬷嬷在苦思良策之际,这边李曦和却用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无意道:“前阵子云大夫人交了府邸的内外账册到三位城隍爷案桌,经二城隍爷一一的查核,发现账册上的数字是很漂亮,可支出的细项却与季度加减后的总合对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