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闵崇文刚要歇口气,伸手要端起放在旁边鸡翅木茶几上,凋有红色大福字周围绕着许多小福字的瓷碗时,一直安静站立在台阶下观看全程的俞笙暖,突然对他启口道:“您这百年辗转迁徙穷山恶水的小村,居然还能保持平淡自在的心境,真的是非常不容易。” 闵崇文没料着俞笙暖会在这当口讲话,先是愣了一愣,接着意识他刚刚看似莫名其妙的一段言论,其实是在说他颠沛流离的往昔––––想要云淡风轻的答复,却又敌不过从灵魂底处泉涌的悲伤;想要强装镇定地驳斥,却又无法欺骗曾在岁月裡被侵蚀的斑驳记忆。 种种的思虑在闵崇文内心千迴百转不到一刻,他扬起一抹哀戚的笑靥,低低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都藏的很好,没想到居然被你看出来啦。” 俞笙暖目光落在他承载着犹若苏州温山软水的俊秀眉眼上,像似一缕白烟的叹息逸出了唇角,“下官刚刚在一旁从头到尾看着您,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两处管事僕妇在准备下官要暂居事宜,就知道这一百多年来您并未娶妻纳妾照应生活所需,却是习惯事必躬亲,绝不假他人之手。” “不好意思,光顾着处理事情,竟忘了让你坐下歇歇。”闵崇文并未接他的话,只是指了堂中最靠近他座位的一张玫瑰圈椅道:“今天白日是我当值,堂上来回话的人,大半都是口风紧实的部属,你不用担心会被人指责不守规矩,因为除了现下的尊卑伦理要注意外,其实在我的内心,是把你当挚友一样地对待。”他笑的十分和软,完全没有作为城隍时会流露的刚正,周身充斥着难得的可亲,“你现在不是新竹城隍庙派来谈公务的昭慧文判官,而是我的宾客.俞笙暖,你且安心宽坐,陪我说说话。” 俞笙暖一抹疲惫的倦容,照样依足了礼数,向他抱拳作揖:“下官谢三城隍赐座。”但他并没有走到闵崇文指定的地方坐下,却是按他的品阶挑了一个比较偏远的椅子,慢慢地跺到跟前,在放缓动作撩起袍摆落座。 但他没有把整张椅子坐满,而像行军似的,挺直嵴梁骨坐了座面的三分之一,没有在往后挪一寸,严厉地遵守着地府规定的教条。 闵崇文由俞笙暖的举止中,知道他并未把他讲的话当真。 与他坐的主位保持适合距离,代表他对他仍有浓厚的防备。 那都没关係,反正他有两三天的时间能跟俞笙暖好好的磨呢。 不怕他像块石头捂不热,唯恐他临阵脱逃,坏了整盘特别为他设计的佈局。 闵崇文不以为忤,同他温声道:“你在等等,待我在处理完一些杂务后,在跟你聊聊。” 俞笙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跟他第二次抱拳作揖:“是,下官谨遵三城隍爷命令。” 闵崇文瞧着他的作派,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越发地清楚俞笙暖生来就是一板一眼,恪守例律的个性,要使他毫无保留敞开心扉,得要花更多的脑力在去做更细緻的筹划。 真的是意想不到,要结交俞笙暖这个男魂,竟比上战场打仗要累的多。 闵崇文不禁怀疑这次做的决定是不是太过莽撞,在没确认俞笙暖与他是不是有夙世缘份下,自个儿剃头挑子一脑热的替他思前想后,甚至不惜冒着得罪新竹三城隍的危险,要把他留在宝山城隍庙暂住,即是要和他结做莫逆之交……可初见那一眼来自灵魂的悸动是骗不了人,他有十足的把握,俞笙暖和他曾有过血浓于水的亲密联繫,但两个人现在各在一方生活,怎麽兜都兜不到一块儿,唯有他採取积极出击,把他们的情谊重新牢牢绑住,方能儘早解了他的疑惑。 是否还要继续?或者乾脆放弃? 这两个想法在闵崇文的内心展开激烈拔河,但他外表仍不显山不露水地朝俞笙暖摆摆手:“你就坐下吧。” “是。”俞笙暖向他一颔首,按同样的动坐做回原位。 嵴椎挺得笔直,只坐座面的三分之一,官袍丝毫不乱。 闵崇文见俞笙暖不懂得变通,也懒得在说什麽。 倒是隔空传召了今日在厅上当值的两名小童。 待两名小童和闵崇文行过礼后,他便开门见山地把嘱咐一一地详述给他们听。 他要其中一位小童去宝山城隍庙前的一株百年老梅树下,挖出一个用红土封好的坛子,抱过来用裡面从大坜山取下来的泉水泡上雨前新摘的龙井茶,端给俞笙暖解渴。 另一位小童则是去大厨房吩咐上值的娘子,现做几道清新不油腻的糕点,先捡几个刚出炉的糕点放在蝶穿百花的斗彩碟子,用食盒拎至,让俞笙暖祭祭五脏庙,剩馀的糕点在放进炉子上的蒸笼裡用文火煨着,若他临时饿了,还有个吃食可以裹腹。 两名小童在得到闵崇文的交代,旋即离去。 说不感动是骗人。 俞笙暖从他在跟新竹三城隍激辩,目的即是要将他留下作客,一点都不嫌弃他刻板冷漠,倒是把他当远道而来的故友,在安排居所吃喝,都透着他不欲人知的妥贴细緻,直到目下,应是判断出他为了新竹城隍庙的公务忙前忙后,没有空閒寻些零嘴糕饼凑合着吃。 怕他饿的肠胃无法接受荤腥,造成消化不良。 特别挑了口感温润的雨前龙井茶和味道爽朗的糕点,予他垫垫。 这份情谊,足可见得闵崇文是花了心血在经营,不是把他当做娈童倌伶之流,抱着亵玩轻浮的态度,想将他压在身下,做尽肮髒噁心的举措。 俞笙暖原本高筑的心牆,悄悄地坍塌了一角,他却不自知。 “难为三城隍爷惦记下官的辛劳,事事都帮下官安排得妥善周全,实教下官自愧不如。”俞笙暖虽说是打着对闵崇文道谢的名义,可他在语调间没有冻人彻骨的冰寒,有的是宛若柳叶拂水般地浅淡。 对于不善表达情感的他,算是很大的进步。 耶?俞笙暖这颗硬邦邦的巨石有鬆软地迹象啦,他还以为要跟他耗到地老天荒呢。 闵崇文听出了俞笙暖讲话的声线开始有情绪起伏,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对着他上下打量,与此时间,他也暗暗地决定了要疯狂加强火力,一举攻破环绕他心扉的坚固城池,将他一网成擒。 俞笙暖是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有自信。 闵崇文因不清楚该如何称呼俞笙暖,遂以他赐号的官名前两字代替,免得唐突了敏感的他,把他吓到在缩回画地自限的囚笼中,却是不美了。“此言差矣,昭慧,既是有心要跟你结交,自会以你的感受为优先考量,帮你做出最合适的打算。” “诚如你先前能一眼看穿我在外表的伪装,其实并不如想像中的宁静,却是在寸草难生,人迹罕至的穷山恶水裡,逼着自己一点一滴把躁动不安的情绪压住,并学着放下燃满胸臆的愤怒,收起快积了满肚子的抱怨,去观察周遭的环境,久了会发现,其实被下放到此历练,对有神职术法的我而言,并不是最糟糕的状况。”每三年接到玉帝派使者颁佈的旨意,辗转迁徙了诸多的土地,看到一些居民为了要讨一顿饭吃,得尝试着与天争命与山争产与海争地的凶险情景,再回头对比自己的状况,真的是好太多。 再加上,他有正式的官职在身,饶是管着一座山的山神,管着几亩田地的福德神,都要敬他三分。 那些要是仗着自己底下一群囉喽,便能在村中邻裡横行霸道的妖魔鬼怪,在他强大的修为下,独有俯首称臣的份。 更何况他是掌管一村居民众生岁数福禄的城隍,能运用的权利和资源相较于家神,是数倍在跳––––在走出设限自己视野的藩篱后,他才明白,心胸有多宽广,世界就有多宽广,他不是石头记话本裡,迎风便哀伤,遇花就流泪的林黛玉,他则是要肩担一村众生安危的薛宝钗,压根没有閒功夫玩文人的游戏,却是要十分清醒针对目前正在面临的难题,想办法寻求各方的援助。 神识清醒,他察觉负在肩膀的责任同样变的更重了。 他不能在像从前一样,沉浸在自怨自艾的象牙塔裡,得要更认真地对着虔诚信奉他的百姓,谋求一条长远的路子,解了他们三餐不得温饱的难题。 他有时会趁着要借道洽公或赶赴远方上任的城隍同僚或上司,讨教管理一方区域的心得,虽是每个人的手法不尽相同,可听得多了,还是能在其中归纳出异曲同工之妙的方法,对他在管理一村的公务上颇有获益。 从无到有,他花了三年的漫长光阴,投注了无数的智慧,将第一次落脚的小村治理已初具雏形,再过几十年,他埋下的伏笔,就会一一的显现,但要确保下位接他位置的城隍男魂,得继续施行他制定的每一个步骤,必需精准无误,才能得到收效甚佳的结果。 他掐着要换乡镇的日子,拼命地将有数十年,数百年大致的规划写作一本薄书,待下任接他位置的男魂一到,跟着官印指挥兵马的符令等代表身份信物,一併在现场交割明白,等那名男魂递给他要往下个地方的调任旨意,他潇洒地全部的生活用品都丢在一个随身的空间法宝,捏了口诀招来一朵五彩祥云,立刻走马上任––––这即是修为达到精纯的优点,说走就走,不用劳师动众。 不像他们接到旨意后要提早收拾衣物家当,再携着眷属浩浩荡荡的走水路官道,每到一个关隘就要出示赴任文凭,累了要借当地有规模的大庙稍微歇息,隔天要算好时辰启程,免得耽搁了玉帝规定得要几天内到任的日子。 在内地省会城镇来来去去近一百五十多年,他的阅历越来越丰富。 从不知道怎麽一个人过生活,到现在能把贴身事物一概照应妥善,真的是拜那一百五十多年的艰苦岁月所赐。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连从隔壁村要借个帮手应付一阵子的忙碌,都要拖延近半个月,才瞧着人姗姗来迟。 他之后将大伙儿集合在一处快马加鞭要把公文汇整成册,送往乡裡的城隍庙作季度报告时,那位娇娇女整理的乱七八糟不论,找足了各种身子不适的理由,推赖掉许多抄写的工作,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知死活地同其他部属打情骂俏,严重的搞慢了进度,气的他差点把她当场给灭了。 若不是他仍存有一丝丝快要断线的理智,晓得得要把落后的进度赶紧补上,否则下一季的资源会跟他们迟到的下场一样,都是轮到下一季要开始製定计画的伊始,方发放到他的手裡,很多要做的事情都停滞不前,建设没照着规划的日期跑,未来的蓝图都会付之一炬,沦为空谈。 为了不耽误计策的施展,他逼不得已秀了一招□□的绝活,盯着好几个自己努力的赶工,在从灵魂分裂的他们通通收拢至原位,带着一位文判官,捧着一叠卷宗驾着五彩祥云,总算是在截止收件的末尾一刻亲自送到了乡城隍庙。 免不了是被引经据典的斥责一通。 陪他送卷宗的文判官,与一块儿他摸摸鼻子,除了自认倒霉外,便是乖乖地立正站好听了长篇大论的训。 自此他得到了一个惨痛的结论: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