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眨眼进入帝国历二十年七月,亚欧大陆上燃起的战火非但不见消停,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北境一线,赶来支援首府的中原与北中华驻军据守乌兰要塞与叛军老毛子僵持对峙,数番你来我往,终究没让叛军越过雷池一步;东海之上,原本拉锯的战线已经南移到自古以来就争执不断的南中华海,几方混战下,把个平静的海面搅成了一锅沸粥。 与此同时,战事最吃紧的西南边陲,第一批逃亡的难民已经在本国驻军的护送下抵达了澳洲行省。而千万里之外,已经易于敌手的□□堡成了中东军的临时驻扎地,中东武装充分利用了这座巨无霸的火力和防御优势,把已经占据的地盘打造如铁桶般密不透风。 是夜,堡垒灯火此起彼伏,作为要塞心脏的指挥中心却一片漆黑。可如果有人走进去,就会发现指挥中心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座三维沙盘,联邦西南一线的兵力分布呈现其上,幽幽的荧光反射在墙壁上,一片渗人的惨绿。 借着这点光线,墙角一个人影被映了出来,此人身形修长,站姿却非常不成体统,上半身靠墙不说,双臂还抱在胸前,活像一枝被撅弯了的树杈子。 可不知为何,他这根树杈子就比旁人看起来顺眼,即使撅弯了,也是一根弯的仪态万方的树杈子。 荧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泛起冰冷的金属光泽,是一张浮雕着夜枭的银质面具。 紧接着,指挥中心的门开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似乎是不敢惊扰沙盘前的男人,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像才发现身边多了个“活物”,问道:“什么事?” 那人字斟句酌地开了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回响在指挥中心中:“我们的情报部门已经确认了,在阿拉伯海域以空包弹威慑海蛇舰队的,确实是帝国的海洋之子战舰……阁下,这是不是意味着,帝国已经插手战局了?” 当此之时,联邦和中东角力已经进入白热化,虽说目前为止,四境战局彼此胶着,可两边都心知肚明,只需一个“意外”,就能轻而易举打破僵局。 这个“意外”,就是帝国。 这是中东军团以及他们背后的金主最担心、也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之前耍那么多手段,不遗余力地挑拨两大政权关系,甚至不惜暴露安插在帝都的两大暗桩,就是为了让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别插手这摊浑水。 怎料机关算尽,还是事与愿违。 三维沙盘前的男人掀了掀眼皮,与女人的忧心忡忡相比,他的语气却是极轻松的:“别担心……帝国如果真有意插手,丹奴之子射向海蛇指挥舰的那一发就不会只是空包弹了。” 女人还是不放心:“可如果不是凡尔赛的授意,丹奴之子怎么会贸然对我军出手?”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男人直起半弓着的腰,在大司命颇为不解的目光中淡淡地说,“我早告诉过你,把有限的精力放在该对付的人身上,别被一些细枝末节吸引注意,你却压根没听进去——联邦舰队护送的只是一帮老弱妇孺,你把这些废物打沉海,觉得很威风吗?” 女人被他挤兑的紫涨了面皮,嗫嚅着解释:“我只是想……给联邦海军一个下马威,打垮他们的斗志。” “结果下马威没给成,反倒把帝国招惹来了。”男人继续用温雅含蓄的言辞冷嘲热讽,“你忘了五年前帝国和联邦签署的停战协议吗?那里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如果其中一方平民在战争中遭到攻击,另一方有责任施以援手。” 女人微蹙眉头,还是觉得困惑。 这不能怪她悟性差,人类历史发展至今,签署过的协议加在一起,都能化作一阵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把联邦首府整个淹没了,其中十之八九都没逃过撕成废纸的结局,谁特么想得到,凡尔赛会把一纸废话看得这么重? 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戴面具的男人微微一弯嘴角。 “凡尔赛未必看重这份停战协议,可当着帝国民众的面,总得做做样子,更何况,还有那位女皇陛下在呢。”他双手抱胸,悠悠地说,“这位陛下下黑手时不留情面,可到底出身剑圣一门,骨子里总还存了几分心软,我们对付联邦军也就算了,可若在她眼皮子底下对平民动手,她就算为了给师门一个交代,也不能坐视不管。” 女人恍然大悟。 “凡尔赛都是聪明人,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蠢事,与其杞人忧天,你还是多担心我们在西南一线的战局吧。”男人伸指拨拉了几下,调出一段录影,正是数日前□□堡要塞一役中,那架不知名的联邦战甲斩首中东前锋军指挥官的画面。 “看来‘联邦军不擅机甲战’的传言要被打破了,”男人退后一步,手指摩挲着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浅水河滩也有苍龙沉潜,倒是我大意了……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男人如果知道他口中的“神圣”是什么光景,大概就不会生出这些无谓的担心。 进入七月,木尔坦进入了雨季,乌云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黑压压地聚集过来,硝烟和尘灰吸引了水汽,暴雨不期而至,整个木尔坦要塞被泡在了水中。 闻愔伏在枕上,声嘶力竭地咳嗽着,左手死死摁压着胸口,好像不这么做就喘不过气来。 飞廉和泰渊一左一右,心惊胆战地张着手,想扶又不知从哪儿下手——托雨水的福,云梦阁主右肩关节的旧伤又造起了反,那身骨头就像是老旧战甲上即将报废的零件,别说受力,轻轻一抖就咔哧咔哧作响。 更别提数日前的□□堡要塞争夺战中,他不知用了什么丧心病狂的药物,虽然短暂地激发出身体潜能,勉强撑完了全场,可一离开战甲,被暂时压下去的伤病立刻变本加厉地反弹回来,面对赶来迎接的泰渊和飞廉,他甚至来不及说话,直接喷出一口鲜血,就干脆利落地失去了意识。 从那日之后,闻愔再没能下过床。 非但如此,他连日高烧不退,呕血成了家常便饭。而这人的脾气也怪,死活不肯躺进医疗舱里,也不让军医诊断任凭飞廉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通。 闻愔伏在床沿,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鲜血井喷泉涌似的从口中涌出。他一边咳,一边呕,身体剧烈抽搐着,好像要把瘦弱的身体里那仅剩不多的一点血气全榨干。 就算再遭遇一次中东军团围城,也不会比眼前一幕更让飞廉慌了神,摧心挠肝成了肝胆俱裂,忙上前轻轻为他拍抚后背,一叠连声地问:“这、这是怎么了?您……您没事吧?” 闻愔很想说“没事”,可惜他全身的气力都随着呕出的血液流走了,整个人虚脱的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飞廉傻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掉头就往外走:“您撑一下,我现在就去叫军医过来!” 他刚迈出一步,袖口陡然一紧,回头一看,那已近油尽灯枯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挣出一股力气,居然抬手扣住联邦少将手腕,咳喘的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冲他摇一摇头。 飞廉急得浑身冒汗,干跺脚也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就听门口有人淡淡地说:“你叫了军医来也没用,最多给他打两针止血剂,治标不治本。” 飞廉先是一愣,继而条件反射般拔出腰间的粒子枪,头还没扭过来,枪口先对准了门口。 ——联邦少将看着三不着两,治军却恩威并济,威望颇高。他说是要塞司令,实为联邦守军硕果仅存的最高统帅,这个节骨眼上,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未经副官通传就贸然跑进来? 除非门口那位不速之客压根不是“自己人”。 他手指已经扣住扳机,就见泰渊眼睛一亮,叫道:“雪涯先生!” 联邦少将还没回过神,眼前陡然一花,定睛细瞧时,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已经站在床边,一手扶起奄奄一息的闻愔,一手搭上他脉门。 飞廉惊怒交加,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他!” 他一边怒吼,一边条件反射地去拔枪,拔到一半好像意识到什么,又松了手,改为抽出腰间的电磁匕首,按掣都来不及拨开,直接当作冷兵器斜劈向男人贴在殷文后背上的手。 男人刚开始没理会,直到匕首带起的劲风劈到面前,才微微“咦”了一声,袍袖顺势一拂,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联邦少将全力而为的一击已经被卸了力道,趔趄着倒退了好几步。 他刚要再扑上去,那人已并指如戟,以指代针,眨眼间连点殷文后心几处穴位。不知是哪一处打通了关窍,云梦阁主身体微颤,嘶声呕出一口紫中带黑的淤血,终于喘息着顺畅了气息。 飞廉反射神经再长,这时也看出这陌生男人是在为闻愔疗伤,蓄势待发的一击顿时泻了力。他站在那儿怔了片刻,才想起来问泰渊:“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刚才那一连串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泰渊压根来不及阻止,此时终于有工夫拿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和飞廉咬耳朵:“这位是雪涯先生,他是……云梦阁真正的主人。” 联邦少将登时睁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梦阁主醒来时已是当日傍晚,从他的角度望出窗外,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天际好像着了火,熊熊烈烈地烧成一片,铺盖了半边天空,尽数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好像不堪忍受那几乎能灼痛视网膜的亮度,闻愔眨了下眼,稍稍转过脸。 这一侧头,他才看清,靠墙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手里捧着阅读器,正在翻阅什么。虽然半垂着头,露出的半张面孔却是他见熟了的,只看轮廓就能认得出。 闻愔想开口招呼,可惜喉咙干的好似被砂纸打磨过,几次翕动嘴唇,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倒是那人,约莫听出他呼吸有异,抬头瞧了一眼,立刻放下阅读器走到近前,半扶起他头颈,倒了杯水喂他喝下。 虽然是照顾人的举动,他却做的有条不紊,看来是经验娴熟。 闻愔昏睡久了,嘴里发苦,不太能尝出那“水”的滋味,只觉得喉咙被液体一滋润,总算没那么干涩,勉强能发出沙哑的声音:“多谢……先生。” 那人抬起头,半边脸颊沐浴在夕晖中,是一张典型的亚裔面孔,却不是哪个亚洲人都能生成他这副相貌。他坐在那儿,就只露出半边脸,闻愔却生出某种错觉,好像屋里的光线陡然一亮,暗影潮水般向旁分开。 那人没说话,把他放回枕上,手指搭上他脉门诊了片刻,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还好,暂时死不了了。” 闻愔:“……” 久别不见,这位的画风还是这么一针见血。 随着意识一起沉睡的味蕾细胞渐渐复苏,云梦阁主咂摸了一下,觉出这人喂给他的不是纯粹的水,而是军队配给的营养剂。他闭眼养了会儿神,感觉精力恢复些,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您……怎么会在这儿?” 那人坐在床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像是收拢了夕晖,亮得近乎燃烧起来。他淡淡地说:“一听说中东武装大举进犯联邦,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这里,只是当时我分身乏术,来不及阻止你。等赶来时,就听说了阁下在苏摩战役中一刃‘斩首’的壮举,听完我就后悔了。” 闻愔没接话,本能觉得他还有下文。 雪涯扫了他一眼,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意,眼神却微微凝固:“早知道阁下迫不及待想找死,我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也免得阻了您的黄泉路。” 闻愔:“……” 饶是云梦阁主有所准备,还是被这直戳要害的一刀噎了个死去活来。 “……云梦阁是由雪涯先生一手缔造,以‘守世立命’为第一要旨。这些年,联邦帝国彼此冷战,中东武装趁机崛起,经过多番查探,我们发现中东武装只是摆在台前的傀儡,傀儡的线绳被拉在藏身幕后的另一股势力手中。大人在中东做了那么多手脚,一方面是想挑起中东各派势力之间的纷争,让他们彼此消耗,更重要的却是想查清这股势力到底是什么来头。” 门外的走廊上,飞廉和泰渊并肩而立,听到这里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这股势力到底是什么人?” 泰渊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要叫‘云梦阁’吗?” 联邦少将暗自腹诽: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 泰渊显然没指望他会知道,自顾自地说:“云梦其实是地名,本为战国鬼谷龙隐之地。千载之前,‘鬼谷’二字不知搅动起多少风云,庙堂之上、江湖之夜,有谁不知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鬼谷纵横?‘诸子百家,唯我纵横’——时至今日,就算云梦山早已淡出视野,纵横传人照旧有能耐折腾得天翻地覆。” 飞廉:“……” 信息量太劲爆,一股脑儿灌入脑中,他乍然间有些适应不了,只能揉着额角退到一边,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云梦阁就是鬼谷派,所以才有能耐在中东兴风作浪?”联邦少将像听说书似的,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那你该不会再告诉我,这位雪涯先生就是鬼谷子吧?” 泰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飞廉突然一阵胸闷气短,不知是不是这阵休息不够的缘故,脚下有些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忙扶撑住墙壁。 “鬼谷纵剑传人盖聂被称为剑圣,自此之后,鬼谷又被尊为剑圣一门。”只听泰渊仿佛叹了口气:“云梦鬼谷沉潜千年,传承到今日,这一代的掌门正是雪涯先生。” 这短短几句话间,纷至沓来的信息量太多太劲爆,联邦少将的脑容量处理不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死机了。 “……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可能丢下这十几万联邦驻军自己逃命,”卧室里,当代剑圣和云梦阁主的谈话还在继续,“就像你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肯扔下联邦不管一样。” 闻愔低垂下眼帘,因为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 “中东军背后那人,你应该也猜到了几分,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此次秉雷霆之势而下,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雪涯淡淡地说,“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到最后,来这里只有两件事叮嘱你。” 闻愔抬头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十分平和:“您当年救我一命,又容我借云梦阁隐匿行踪,已经仁至义尽。” 雪涯笑了笑:“也不只是为你。” 闻愔大约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神微微一黯,就听他接着说:“你们坚守此地,无非是因为难民还没撤离——聚集在卡拉奇港口的难民不下百万之数,照目前的局面,全部撤走至少需要一个月。” 这是事实,掰着指头就能算出来,闻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应了声“是”。 “中东武装战力稍弱,兵力和军备却十倍于你,他们摆出稳扎稳打的架势,是打算将联邦驻军全歼于此。”雪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真到了那一日,你是想拉着十几万联邦精锐陪你一起下黄泉吗?” 闻愔的目光轻轻波动了一下,也许是眼前这人连他最狼狈的模样都看过,当着雪涯的面,他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真到了那一日,我会设法引开中东主力,至于其他人……能走一个算一个吧。” 雪涯“嗯”了一声,既没问他打算怎么引走中东武装,也没问他陷入敌军重围后准备怎么脱身,甚至没表现出一点讶异,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以幕后那人的手段,到时候恐怕连仅剩的退路都被封死,想走也走不了了。”他说,“既然你没打算要那十几万人陪你一起以身饲虎,我这趟就不算白跑了。” 这话有点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闻愔心知他必有下文,安静地等待着。 就听这云梦阁真正的主人问:“你还记得四个月前,中东武装是怎么把帝国谈判人员挟持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