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雪涯先生曾出现在印巴战区,还和联邦驻军司令秘密会面。”青洛揉了揉额心,“他应该就是在那时将空间场技术交给了联邦军——这项技术之前从没在实战中应用过,空间场引擎也很不成熟,大概连雪涯先生自己也没想到,这聊胜于无的布置居然为那十万联邦军在绝境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丹宁没说话,光线从旁边打过,在她脸上投下深重的暗影,从额至颌的侧脸轮廓如磐石一样冷硬。 青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韦尔斯中校……怎么样了?” 丹宁背在身后的双手拧在一起,尖利的指甲在手背上掐出一道血痕:“芙蕾雅爆炸的瞬间,他首当其冲……事后,我们也曾到现场搜寻过,可惜连一片残骸也没找到。” 他们翻山越海,跋涉千里,到头来却只能目睹同袍身化飞灰,一去不复返。 ……连最后的告别都来不及说出口! 她吸了两口气,语气平静的听不出情绪起伏:“经此一役,联邦西南军团伤亡惨重,剩下的九万多人也不知道被空间场传送到什么地方,整个军团七零八落,能不能收拢都是两说。另外,据可靠情报,前往支援的海盗战队也全军覆没,海盗女王卡特琳娜同样陨落于芙蕾雅之下。” 青洛倏地抬头:“因为他们没装载空间场引擎?” “从军用记录仪传回的画面看,爆炸发生的一刻,除了韦尔斯丁,距离爆炸中心最近的是那架对中东武装实行‘斩首’的联邦战甲。”丹宁说,“按当时的角度和时速计算,他本来绝无可能逃脱,可在最危急的关头,海盗女王突然冲上去撞开他,他因此躲过爆炸波的正面冲击,这才有机会进行空间跃迁。” 从丹宁说出“实行斩首的联邦战甲”几个字开始,帝国统帅长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复杂,及至听说这人最后逃过一劫,他的表情像是遗憾,又仿佛如释重负。 两人隔着全息屏幕,在万籁俱寂的密室中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丹宁问:“帝都情况怎么样了?” 青洛的眼睛里压着难以遮掩的疲惫:“芙蕾雅出世,幽云十三陨落,随便哪个消息都足以在帝都掀起巨浪,何况两件事同时发生……国会已经收到了风声,据说有鹰派议员递交了弹劾令,要追究韦尔斯擅自出兵的责任。” 他顿了顿,眉心夹得更紧:“偏偏这时候,陛下又不在帝都……” 他没把话说完,丹宁却听明白了,女皇不在帝都,少了镇场子的大神,没人能摁下跳脚蹦高的国会,原本首相也能和国会掰一掰腕子,可惜这小子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鹰派,这时候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就不错了,丹宁脑子进水了也不敢指望他出面说话。 她忍不住问:“陛下去哪儿了?” 统帅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丹宁立马意识到,这背后的水不是自己能趟的。 “帝都这边,我会尽力周旋……人已经没了,总不能让人往尸体上泼脏水。”青洛淡淡地说,“你们这边暂且低调些,听到些什么也别往心里去,等过一阵子……陛下回来了,一定会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丹宁抬手行了军礼,切断了通讯。 丹奴之子的两位舰长正在指挥室里推算联邦军空间跃迁后可能的落点坐标,丹宁走进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副舰长站起身来:“怎么样,元帅怎么说?” 丹宁脸色平静:“和预料中一样。元帅让我们这几天先低调点儿,他会尽量转圜。” 副舰长大概是在战舰上待久了,成日里跟仪表盘和弹药库打交道,大脑神经有些退化,没听懂统帅长的言外之意,表情十分茫然。 丹宁叹了口气,用大白话又解释了一遍;“元帅说,搜救联邦军可以,但是行踪要隐蔽,动静要低调,别再让国会抓住把柄,不然他不好交代。” 两位舰长恍然大悟。 既然统帅长做出了最高指示,底下人自然要贯彻到底,这两位上校和一位中校凑到一起,对着附近海域的航路图仔细布置了一番,直到深夜才散会。 等到云十六走出指挥室,舱门闭合如初,确认不会被第三人听到谈话后,副舰长才低声说:“虽说加西亚上校和丁中校一向不和,但同为幽云十六,又一起驻守博斯普鲁斯要塞那么多年,总该有几分香火情。可看加西亚上校的表现,好像真是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啊。” 这番话,副舰长是有感而发——他虽然不赞成韦尔斯丁出兵救援联邦军,可眼见两国联军浴血奋战,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就撞上了横空出世的芙蕾雅,一颗心差点儿蹦出腔子。及至亲眼目睹云十三陨落,就算和韦尔斯丁没什么交情,浑身的血也不由自主窜上大脑,当场红了眼眶。 可看丹宁的反应……从爆炸到现在,浑似没事人一样,难道一同驻守要塞七年的情分就这么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副舰长想不通之余,又觉得有些心寒。 就听女舰长淡淡地说:“加西亚上校走得太急,个人终端忘了拿,你送过去吧。” 副舰长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这庞然大物的内部构造像是一艘核动力潜艇,骨架却比一般的潜艇长了三倍不止。副舰长花了十分钟走到潜艇后舱,来到一扇舱门前,刚要敲门,手举在半空,突然顿住了—— 他听到门里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是了,有些人即使筋折骨断也不在人前皱一皱眉头,不是他们不知道痛,而是他们比寻常人更能扛。 只是,与我浴血并肩者皆手足也,四肢被斩断,焉能不痛? 悲意像看不见的乌云一样,笼罩在帝国将士头顶,而在大陆东岸的联邦首府,军部和议长办公厅接到了卡拉奇要塞具体的伤亡报告。 凌议长仔细把那份长达三十页的简报读完,缓缓吐出一口气:“那种情况下还能保住九成兵力,飞廉少将不愧是殷帅一手教导出来的人,当居首功。” 即使被横空出世的芙蕾雅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男人依然语调轻柔。他有一副和颜值相衬的好嗓音,听来低沉悦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厚重而华丽的音色,比如钢琴的按键,再比如大提琴的琴弦。而此刻,他不慌不忙的语调就像一针强心剂,镇住了会议室中如病毒般蔓延开的慌乱无措。 李斯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处变不惊,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更多时候,是强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对外撑出一副波澜不惊的门面。 李斯特能撑出这副门面,是他常年奔波在前线战场上,习惯了和死神打照面——一个人倘若连命都能豁出去,那能惊到他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而凌昊天……虽然也经历过三战的烽火连年、颠沛流离,虽然在议会的那些年受尽了冷眼、装足了孙子,可到底没上过沙场,眼睛里没落进死尸、手底下没沾上血,他又是怎么在芙蕾雅毁天灭地的毁坏力前面不改色,支起一副游刃有余作派的? 李斯特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管是假镇定还是真淡定,两位军政大佬的沉着明显安抚了其他人,原本如临大敌的氛围略略松弛了些。 李斯特收敛住心神,低声道:“如果这份报告内容属实,当居首功的不该是飞廉少将。” 凌议长沉默了下来,曼斯坦因眉毛一挑,似乎想习惯性地抬句杠,然而他看了一眼阅读器上白底黑字的简报,到底没开口。 李斯特闭了闭眼,问道:“帝国那边怎么说?之前递交的国书,凡尔赛有回应吗?” 凌昊天苦笑着摇了摇头:“情报司传回消息,为了幽云第十三卫擅自出兵支援联邦的事,帝都已经快吵翻天了,偏生凯瑟琳女皇自‘遇刺’之后一直不露面,没人镇住国会,鹰鸽两派吵成一团,恨不能大打出手,哪还顾得上联邦递过去的国书?” 一众联邦将军脑补了一下一帮平均年龄超过二百五的“夕阳红”们伸胳膊撸袖子的情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片刻后,还是李斯特轻咳一声,当先拽回了思绪:“既然如此,当务之急还是派出救援队,搜救失踪的联邦将士——可惜时间仓促,飞廉少将没来得及将空间场技术的相关资料传送回国,没法推算跃迁的大致方位,只能对附近海域挨个儿排查。” 他没把话说透,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样搜救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搜到了算运气,一两个月没消息也不稀奇。 李斯特盯着阅读器上铺开的战区布防图,扫过被红色光点包围的四境边陲时,神色有些迟疑:“还有一件事……”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他。 然而联邦中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没什么,就先按方才说的,尽快搜寻附近海域吧。” 其他人不以为意,只有凌议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若有所思。 他并未揪着不放,然而,在作战会议结束,所有人鱼贯离去后,联邦议长突然叫住了李斯特:“中将阁下,请您等一下。” 李斯特原本和曼斯坦因上将并肩而行,闻言驻足,对曼斯坦因使了个眼色,见他走远了,才回过头道:“凌议长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不敢当。”凌昊天态度自然地笑了笑:“只是刚才开作战会议时,见您似乎欲言又止,是我们有哪里考虑的不周全吗?” 这人天生自带“如沐春风”技能点,只要他愿意,不论和谁说话,都能让人觉得又窝心又周到,无一处不妥帖。 的确没白瞎了他“长袖善舞”的名声。 李斯特虽忌惮他,但人家这么客气地专程询问,他也不好随意敷衍,于是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那九万将士的下落,如果是跃迁到公海也就罢了,如果落在中东武装的手里……” 凌昊天夹起了眉心。 联邦中将的顾虑绝不是杞人忧天。当初殷帅严查贪腐,不仅处置了科西莫,但凡往这滩浑水里插了手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没逃过去。 除此之外,那三个月中,联邦统帅奔波来往于各要塞,亲自督察军务驻防、武备调度,乃至练兵演武、巡防侦查。短短数月,联邦战甲军团两番跨境奇袭,其间隆隆炮火不绝于耳,边境线上炸开火树银花,黑夜亮如白昼,就像一场延迟许久后终于开幕的烟花盛宴,将窥探在侧的中东武装气焰狠狠打压了下去。 至此,联邦边陲沉疴多年的匪祸与黑市两大弊病,终于告一段落,而联邦和中东的梁子也越结越深。联邦将士倘若落到中东手里,不管是哪一派势力,下场都不会比那两名遭火刑的帝国人质强多少。 李斯特的理由很说得过去,可惜凌议长的一大技能点就是察言观色,他扫过联邦中将皱紧的眉头与眼底压不住的乌青,直觉判断这人没说实话。 可能让联邦中将忧心至此的,除了国运战况,还会有什么吗? 凌议长念头转得比流星还快,眨眼已经找到了切入点:“不知飞廉少将现在怎么样了……他是殷帅一手教出来的,当年黏殷帅黏得不行,我总担心这小子孩子气重,担不起大任,现在看来,他是历练出来了。” “殷帅”两个字像一记钉头锤,稳准狠地敲在联邦中将的神经线上,他波澜不惊的眉目微微震了下,手指不易察觉地战栗起来。 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反应没能逃脱凌昊天的注意,他长入鬓发的双眉难舍难分地纠缠成了一团。 “有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之前您不在,我也不方便去问曼斯坦因上将,”凌议长不疾不徐地说,“当年军部兵变,迫使费迪南下野,联邦议会几百号议员,比我有资历有背景的多得是,为什么您单单选择和我合作?” 李斯特的脸色沉了下来,捏住阅读器的手陡然攥紧。 凌昊天平静地看着他,神色平和,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 在议会大厦的玻璃穹顶下,两人对峙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联邦中将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那是元帅的意思,”他声音沙哑地说,“在他下狱后……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道指令。” 饶是凌议长城府颇深、八风不动,闻言也不由愣住了。 李斯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宽大的落地穹顶,透明的防弹玻璃映出联邦中将的面孔,不知是因为玻璃反光还是他神情太冷,依然年轻英挺的眉目间镀着一层近似于金属的光泽,严丝合缝而又不近人情,看着和十多年前没什么区别。 可皮囊一如既往,里面的芯子却像经年的老杨树一样,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偶尔夜深人静,掏出来一看,连他自己都不敢认了。 “七年前,议会对元帅发起联名弹劾,列出的罪名多达十余条,第二天就把人关进了宪兵队监狱。”李斯特低声说,“十天后,议会突然宣布元帅畏罪潜逃,下达最高通缉令全国搜捕——当时军部差点儿闹出哗变,凌议长应该还有印象吧?” 凌昊天微微苦笑。 不仅他有印象,只要是联邦民众,都不会忘记当年那闹剧般的一出——殷帅“越狱”的消息一爆出,外界一片哗然,连对殷帅口诛笔伐了多年的《联邦时报》都罕见地闭了嘴,显然是对议会的鬼话一个标点也不相信。 为了查明元帅下落,李斯特甚至动用了多年前他背着元帅埋入宪兵队内部的眼线,最终在殷文“潜逃”两个月后,辗转拿到了一卷血书。 ——为了瞒过宪兵队铺天盖地无隙不入的搜查,这封简信不知转过多少道手,字迹已微微发黄。 然而,出乎李斯特意料,那血写的简信上虽是元帅手书的字迹,却既没透露自己下狱后的处境,更没让军部设法救援,概括起来就两层意思:第一,和谈帝国,消弭外患;第二,肃整议会,根除内祸。 宪兵队监狱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监控,李斯特不知道元帅用了怎样的方式才能在不惊动监视者的前提下留下这段文字,不过很明显,这封短信写的极其仓促,以致那看惯了的行书小楷有些凌乱,最后几个字笔划拖曳软弱,几乎看不出那人铁划银钩的风骨。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竭力作出种种预设,帝国的态度、议会的反扑以及其他猝不及防的难题一一罗列详尽,底下就如何应对作出条分缕析的部署。 甚至于,他连议会中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必须尽早防范这类细枝末节都列了出来。 捧着那片不知从哪撕下来的布条,联邦中将的手微微颤抖,好像联邦的万里河山、百年国运都压在他掌心中。 他忍不住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会写些什么呢? 被一手扶持的政府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忍受千夫所指的骂名,受诬下狱、身陷囹圄,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设身处地,他会不会穷尽最后的智慧殚精竭虑,为这个国家铺平往后十年乃至数十年的路? 李斯特回想起多年前、同样被美第奇家族诬陷入狱的自己,断然否定了这个假设。 再如何公忠体国,联邦中将到底也是人,脱不了七情六欲、私心怨愤。别说当年,就是现在,他自问也没心胸鞠躬尽瘁到这个地步。 可元帅不一样。 在过去数十年间,殷文元帅是公认的难打交道,这不仅因为他脾气冷淡、不苟言笑,更因为这人通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和”私欲”沾边的痕迹——他不贪财,不慕权,不图名,不好色,洁身自好到近乎清心寡欲的地步,就如一渊深不见底的死水,或许唯有“国运民生”四个字能在水面上砸出一星涟漪。 这么个人,固然“无欲则刚”了,可人的“活气”是与七情六欲连着的,剥离了这些,和个抽干了喜怒哀乐的真空木偶有什么分别? 还是,真如元帅自己说的那样,征战半生、呕心沥血所求,也不过是为了身边的人少死几个? 那一刻,李斯特觉得他似乎窥见了这独立于神坛、被所有人仰视追随的强大男人背后,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伶仃孤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