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销金窝穷奢极欲的贵宾房里,卸下伪装的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彼此对视,有那么一刹那,时空仿佛定格了,半个多世纪的硝烟炮火与生死流离在瞬息间斗转星移了一遍。 凝固的气氛像一把拉满弦的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就在弓弦行将崩裂之际,闻愔……昔日的联邦三军统帅殷文垂下眼,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女皇长眉一挑,分毫不让:“那您又怎么在这儿?” 她问这一句只是为了和昔日的死对头呛声,怎料殷文当真一板一眼地答了:“当日芙蕾雅爆炸,麒麟启动紧急跃迁,我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就已经在这儿了。” 女皇:“……” 殷文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仿佛在说“该你了”。 女皇很想怼他一句“关你屁事”,可惜眼下时机不太对——孤身深入虎穴,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半个“盟友”,要是再不拧成一股绳,反而自己闹起内讧,怎么听都像是脑子里有坑。 女皇当然没被砸过脑壳,于是她把那四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嚼吧嚼吧咽了回去,纡尊降贵地说了句人话:“机要处传来消息,雪涯先生失联超过五天,最近一次留言就是在这儿附近,朕不放心,所以过来瞧瞧。” 殷文化名“闻愔”,在云梦阁里藏身七年,自然不会不知帝国女皇和云梦阁之间的渊源。这说法听着合理,可仔细一推敲,实在是破绽一箩筐,也就够糊弄糊弄不了解内情的局外人。 “帝国军中高手如云,我记得你手下的墨鸢就很擅长易容潜伏,如果只是为了查找先生的下落,不能派他前来吗?”昔日的联邦元帅一针见血地问,“芙蕾雅骤然出世、幽云十三战死沙场,这种微妙的时候,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你把鹰鸽两派之争,还有联邦中东的战局都暂且抛下,冒着被打成筛子的危险,孤身一人闯入中东腹地。”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义正言辞,又或许是“幽云十三”这几个字眼触痛了女皇的神经,如果说她方才只是连讥带讽,那现在就是察觉到威胁的猛兽,不动声色地伏低身体,獠牙和利爪蓄势待发。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空气紧绷的随时可能扯断。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眼看女皇转过身去,大有将冷战进行到底的意思,殷文微微叹了口气,终于率先让步:“……我逃脱的消息大概已经传了出来,中东武装必定会加强戒备,你离开的时候务必小心。” 女皇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儿诧异,在这股情绪的驱使下,她总算开了尊口:“那你呢?” 殷文没说话……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以他的身子骨,能逃出刑室,被女皇“捡”回来,已经是脱了开外挂的福。如今中东武装里三层外三层把这销金窝围成一个水泄不通的铁桶,他就是脑洞再大,也不敢做不切实际的奢望。 “……这里算不上中东武装的正经据点,只是他们开设的一处地下黑市,戒备再怎么严密,只要不是重兵压境,总有机会可寻。”女皇淡淡地说,“与其担心这些,你还不如趁现在好好睡上一觉,其他的……睡醒了再考虑也不迟。” 殷文想说什么,脑中突然一阵昏沉,睡意像聚集起来的浓云,盖住了摇摇欲坠的神智。 他用最后一线清醒回忆了方才每一处细节,强撑着眼皮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现在才想起来问,就不怕那是□□吗?”女皇先是冷笑了一声,继而漫不经心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营养剂,里面加了点儿安神助眠的成分——原本没那么大效力,是你的抗药性太弱,才会这么快发作。” 殷文竭力和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做着抗争,可惜再强悍的意志也扛不住油尽灯枯的肉体,没多会儿就往后一栽,彻底失去了意识。 此时,不出殷帅所料,这座销金窝的监控室里响起了最高等级的警报铃,领头的武装分子步履生风地走进监控室,在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他已经把“地下仓库”从里到外翻了十几遍,仍然一无所获。那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联邦军”就像无师自通了隐身术,愣是在好几双眼睛的盯视下凭空消失了。 头目不甘心地让人把监控视频调出来,从头一帧一帧地往后跳,刚开始一切正常,可在画面跳到某一个时间点时,他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视频的右下角标注了时间,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十三分零七秒,镜头上的男人消失了,而且消失的毫无预兆,前后两帧画面就像被人动过手脚,生搬硬套地嫁接在一起。 就算隔着一层不透风的黑巾,几个负责监控的手下人也能看出头目脸色不善。小弟们用眼神互相推诿了一阵,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头,真不是我们不尽心,实在是这事太邪门了,就这么一眨眼,那小子就稀里糊涂地不见了……难不成他还会遁地术?” 头目咬着牙,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不是他会遁地术,是有人对监控做了手脚。” 几个手下人面面相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怎么可能?我们一直在监控室里看着,中间也没人进来过啊!” “不需要进来,就算他人不在这儿,一样能动手脚。”头目冷笑着,“是我小看他了,没想到他身上还带着那种‘神器’,连金属探测仪都没扫描出来。” 小弟们顶着一头雾水,像听天书一样听着他喃喃自语。 头目却没心思和他们解释那么多,满脸杀气地下了命令:“听着,给我把每一道闸口都盯紧了,不管是谁,出入一律仔细搜查,就算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过。要是让人跑了,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所有监控探头全部打开,警卫第一时间盯紧了每一条通道的出入口,天花板上的激光枪对准了闸门,黑洞洞的枪口几乎要引发密集恐惧症。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当他们上天入地地搜查漏网之鱼时,那捡回来的“肥羊”正安安稳稳地在这销金窝最奢华、安保级别最高的一间贵宾房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回的待遇比起半日前可是天差地别,身下不是泛着霉味的干草铺,而是柔软的鹅绒垫子、丝绸床单,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香气——不是走廊上那要把人冲出喷嚏的古怪熏香,而是极清而淡,混合了海水的纯净和柑橘的清洌,依稀还有蔷薇的甜美馥郁。 殷文认得这个味道,他也只认得出这一品香水的味道。 那是大卫杜夫的冷水香,盛行于五百年前,在时尚潮流推陈出新的二十五世纪,已经很少再有人用了。 如真似幻的香气中,潜意识的闸门有所松动,无数碎片趁着这个空隙偷偷探出头,继而聚流成涌般汇成一股潮水,将他当头打没。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殷文的印象里,那一天很热闹,应该是某个节日,因为在奉行“利益至上”的现代社会中,花店、酒店、服装店、首饰店……但凡跟衣食住行沾个边的,都在想方设法招揽顾客,十万伏特的霓虹广告几乎闪瞎狗眼,放眼望去,好像整颗地球都沉浸在粉红色的光环里。 噢,对了,那一天是3月14日,白色情人节。 明明是一般无二的寻常日子,人类却硬要安上名头,借着由头大肆庆祝一番,变着法地自娱自乐,也算是灵长类生物独树一帜的作妖方式。 就在这铺天盖地的狂欢氛围中,谁也没注意到网站上一条不打眼的新闻——前国际刑警警司与军火贩子勾结,走私生化武器,被依法判处死刑。 执行时间,2392年3月14日。 那一天天色不大好,清早就阴沉沉的,阴风打着旋儿,从窗外呼啸而去。然而任凭外面动静再大,不见天日的死刑室里却是一丝风声也听不到。 电子闸门向两边推开时,狱警挟持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年纪很轻,肩背笔直,走路姿势却有点怪异,好像压根站不稳,全凭两个狱警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 那是八十三年前,被上司诬陷下狱,最终判处死刑的殷文。 有人的地方就有传说,虽然三战的十年烽火抹去了痕迹,可在八十多年前,殷文警司在国际刑警的圈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 有人说,他曾为了追踪一伙毒枭,绕着地球由东到西兜了大半个圈子,最终在二十五米以外瞄准,用实体子弹一枪毙了拿着最新式激光枪的毒枭头目; 有人说,他追查一起军火走私生意,只身潜入虎穴,在走私据点——一家地下黑赌场里,被几十条枪口指着,居然好整以暇地和对方老大赌牌论英雄,最后硬是从赌桌上“赢”回了价值四亿的军火,人赃一举并获。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太多,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同僚们瞧着此人,总觉得他脑门上凿了八个字,左半边是“年轻有为”,右半边是“目中无人”。 许多年后,殷文也曾回忆起这段“青葱岁月”,扪心自问,他倒不是真的目中无人,只是脾气不够圆滑,待人处世总是一板一眼,又严重缺乏面部表情,僵着一张死人脸,久而久之,“不好相处”的名声就在亚太组里流传开了。 不过后来的事证明,越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摔下云端时,伤得也就越惨,可见老祖宗的古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 日后的联邦三军统帅,当年还不满三十,累功升任警司,“年轻有为”四个字确是不掺水分。原本仕途应是一片大好,可这人若太过自负,难免气盛,往往一脚踩了人家的逆鳞也不自知。 此人下狱就是这么蹚的雷,当初追查一桩军火走私案时,阴差阳错地拔出萝卜带出泥,揪住了藏身幕后的总警司的尾巴。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论级别,总警司是殷文的顶头上司,势力人脉盘根纠错,不是铁板也是板砖;论人情,他能在这个年纪升任警司,固然是自己能力出众,却也不乏上司提携看重的缘故,这要换了其他人,怎么着都得来回掂量几番,看看自己够不够分量去踢动这块板砖。 可他偏偏撞在殷文手里,这就杯具了。 后面的事无非警匪剧里那些老掉牙的套路:先是利诱,利诱不成再以人情拉拢,拉拢不了只能彻底撕破脸皮,两边硬碰硬掰腕子,还是老姜更胜一筹,总警司先下手为强,殷警司这株后起之秀立刻被打落尘埃,莫名其妙地扣上“勾结毒枭、贩卖军火”的帽子,直接下了大狱。 有了总警司的运作,平时判案和没牙老太太似的,哼唧半天也走不了两里地的法庭办事效率奇快,没两天就下了死刑判决书,还给挑了个黄道吉日——这月的十四号,白色情人节执行。 当真是喜庆又热闹。 至此,总警司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这麻烦算是解决了。他是知道殷文这小子的,一无背景二无人脉,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堪比一把磨利了的快刀,可这刀是利器,也是凶器,除了磨刀的人,谁敢没事握在手里? 所以他心中笃定,就算亚太组里十个有九个都知道殷文多半是被冤枉的,也没人会不长眼地为这小子出头。如山的功勋,天大的冤屈,一针药剂打下去,都得化作天崩地陷的灰烬,小风一吹,消散了个干净。 可总警司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人不长眼,明知是赔本的买卖,还上杆子往前凑。 行刑当日,殷文是被狱警生拉活拽着拖进死刑室的——他在狱中受尽拷打,各种只在古装电视剧里才见过的刑罚亲身尝了个遍,却始终不肯松口,逼得总警司没了法子,请人模仿他的笔迹伪造了一份认罪状,又买通了法庭和检察署,才算蒙混过关。 此人言传身教地演绎了一番何为“威武不能屈”,宁可手足皆断也没折了那根顶天立地的脊梁骨,固然够铁血够硬汉,可强充英雄的代价却是好生体验了一把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两条腿几乎给打废了,站都站不住,像是给拖死狗一样拖进了死刑室。 ——联邦建国后,有关三军统帅的档案被尽数抹去,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别的且不提,倘若被那千万联邦将士知道,那站在神坛上的男人还有过这么一段黑历史,“军神”形象早就碎成渣渣,捡都捡不起来了。 这话就扯远了,且说那一日,殷文押在死刑台上,手脚都被绑带固定住,闪着寒光的针头已经刺入静脉,只需摁动按钮,就能把这一段恩怨彻底了解。 年轻的警司撇过头,没让狱警往他头上戴眼罩。这人虽是亚裔,轮廓却比一般亚裔显得深一些,肤色也略偏白皙,尤其有一双冰蓝色的瞳孔,此刻眨也不眨,就这么眼睁睁地盯着法医往他手腕上扎针头。 一般身怀天大冤屈的人,死到临头无非两种反应,要么满腔愤慨,恨不得身化烈火,把自己和仇人都烧个稀烂;要么叹一声“苍天无眼”,就此万念成灰,那眼珠先失了精气神,和沉沉死物没什么分别。 唯独眼前这位,冤仇盖顶也好、死到临头也罢,他的眼睛都是平静而深不见底的,好像瞳仁里横亘着一段渊水,这么静静看着你时,连神魂都被吸纳其中,从此镇压在三千弱水之下。 反正那法医是被他看得直冒冷汗,手哆嗦了半天,干了几十年的老活计,愣是找不准那根血管了。 那小小一根针扎了足有五分钟,好容易大功告成,法医浑身已经湿透了,活像刚从水里捞出的落汤鸡。 他退到一边,狱警的手已经按在启动闸上,此时四周连在殷文身上的仪器显示出形如峰峦波聚的脑电波图谱,只要他往下一摁,不到一分钟,那上突下进的曲线就会被拉扯成一截毫无活气的平直线条,无限延伸下去。 如果结局当真如此,那往后数十年间的烽火连天、两国博弈也就无从谈起,史书想必也要重新写过。 可惜历史不能改写,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就在狱警要启动注射器的最后一刻,死刑室的门突然被人强行破开,有人不知怎么闯了进来。四下里一时闹哄哄的,有拦着狱警不让行刑的,有拿枪和狱警对峙的,还有直接冲上死刑台,替刑犯松绑的。 只不过后面这一串变故,殷文已经无所察觉,他伤势太重,最后逞了一把英雄,“以眼杀人”把法医逼退,人就撑不住,直接晕过去了。 殷文不知昏迷了多久,也不知在昏迷这段时间里,外面是怎样天翻地覆的,总之,等他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的VIP监护室,他麾下的组员一个不少地围在旁边,看他睁开眼睛,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三个人的名字,后世史书上亦屡有出现,分别是卫朔、泰渊,以及……荆玥。 而救了他的人,五个月前从博尔吉亚前任家主手里继承公爵名号,得英国女皇亲口授封“蔷薇”,人称“蔷薇公爵”;三个月前和他在东南亚地下赌场狭路相逢,为了价值四亿的军火生意许下泼天豪赌,最终一着不慎,输掉赌局,干脆撂手走人。 也就是日后的帝国女皇,凯瑟琳·博尔吉亚。 不过第一次见面,她在自我介绍时却压根没提这个日后震悚四境,让联邦吃足苦头、一提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名字,而是有些促狭、有些调皮地眨眨眼,懒洋洋地拽了一句文:“你记好了,我叫林皓夜——是明月当空、皓然天地的意思。” 这名字取的水平如何,殷文不予置评,只是往后数十年间,那三个字当真凝成一线狭窄的月光,静固不动时黯淡的不显眼,一旦流动起来,就成了一根搜魂夺魄的丝弦,万千心神都被她牵扯住,剪不断、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