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口中的那一战,在联邦七十年的建国史上传得家喻户晓,从老人到孩子,从首府权贵到街边小贩,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史书中,那奠定了联邦三军统帅“军神”之名的一役,被称为“裂天之战”。 有那么片刻光景,殷文不得不将战甲的控制权暂时移交给拟人中控,因为他的思绪已经顺着这句话飘到了相隔万水千山的帝都。 眼前的炮火突然变了形,光线潮水般褪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落在圣母院的尖顶上,在暮色中折射向四面八方,遥远的圣心教堂响起飘渺的圣歌,随风一起而来的,还有蔷薇馥郁甜美的香味。 殷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按常理说,当时他坐在战甲麒麟的驾驶舱里,严丝合缝的金属舱板封住了五感,不可能留有印象。 但随后七十年间,每当这一晚趁着他意识松懈,偷偷溜进睡梦里时,那些本不该留意到的、微乎其微的细节,总会在梦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重复过太多遍,殷文甚至连这些画面的闪现顺序都一一记得,当梦境中的夜幕完全降临,周遭的光暗淡下去后,他看到那片夜空突然不安地颤抖起来,星与月一并打碎,横亘天地的裂口将时空撕碎,血一样的岩浆从深渊中滚滚淌出。 漫天匝地的血色之后,是一片隐隐绰绰的巨大阴影,活物一样向四下蔓延,到了跟前时,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殷文猛地一激灵,眼前的幻象飞快消散,他又回到炮火肆虐的战场上。然而,联邦元帅后脊的凉意非但没消退,反而变本加厉,从脊椎一路扩散到四肢,指尖变得冰凉。 ——在他面前,严阵以待的叛军突然散开了,军阵背后浮现出巨大的暗影,隔着千米的距离,与他遥遥相对。 殷文的瞳孔陡然一凝,嘴唇瞬间褪尽了血色,与此同时,麒麟的提示音响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拟人中控平平板板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丝震颤:“大人……那是凤凰吗?” 殷文没吭声,呼吸却渐渐急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屏,冰蓝色的眼睛里投映出那一片阴影……以及阴影中裹挟着的那架战甲。 那战甲身披银白铠甲,长翼破开天光,尾羽如虹如霞,乍眼看去,那就像一只全身包裹在银白火焰中的金翅凤凰鸟。 所有人都知道,帝国女皇凯瑟琳·博尔吉亚的座驾代号“招风”,据说是古华夏传说中某种能呼风唤雨、让大地生机尽消的神鸟。可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人都不会忘记,七十年前,女皇在政府联军中来去如风、如入无人之境时,她驾驶的战甲被称作“凤凰”。 海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那是古华夏传说中的百鸟之王。 千多年前的神话传说中大多不可考据,早被后人团吧团吧扔进废纸篓里,可但凡在三战中直面过帝国军的正面攻势的联邦军人,听到“凤凰”两个字,都会条件反射似地生出应激反应。 三军统帅也不例外。 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和潜意识里最深的梦魇当头相遇,整个人像是被施了某种魔咒,短暂地失去思维能力,居然在漫天炮火的战场上放起空来。 而将他濒临飘散的三魂七魄重新镇回主心骨的,是驾驶舱中猝然响起的高能预警铃。 殷文人还有些恍惚,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猛地将机身拉起,看上去像被离心力整个甩了出去,拉出一个丧心病狂的大角度回环,堪堪与两记近程导弹擦肩而过。 借着这个机会,殷文的情绪已经重新平复,监控屏上的人机匹配数值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回升。 与此同时,两道通讯请求一前一后地跳了进来。 殷文皱了皱眉,因为不太想跟耗子帮的头目打交道,可不接又不行,鬼知道他还得在这鬼地方和这帮大耗子们玩多久的躲猫猫,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只能多拖一刻是一刻。 他接通了通讯,紧接着,全息屏幕一分为二,左半边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面具上浮雕着一只银色的夜枭,他的穿着十分隆重,紫色的礼服,打着雪白的蕾丝领巾,袖口用银丝绣出连绵不绝的云纹,一身鸡零狗碎的装饰物,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赶着去参加某场晚宴的贵族名流。 殷文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旋,便挪到了另一位身上,右边屏幕上的男人对他咧嘴一笑,侧脸上的伤疤显得分外狰狞。 “好久不见了,殷文元帅。”刀疤男人和他打招呼,“我一直以为你连骨头渣子都化成灰了,想不到联邦议会那群老不死的这么没用,手软的连个人都杀不动了,不过也好,这对我来说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惊喜’。” 殷文:“惊喜在于能死在宿敌手上?” “惊喜在于能亲手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刀疤男人舔了舔嘴角,眼底凝起一丝戾气,“要不是凡尔赛裹足不前,二十年前我就这么干了!” 一句话,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殷文摇摇头,微微垂下视线,仿佛多看一会儿都会伤眼似的:“所以,你干脆叛出帝国,和这群阴沟里的耗子搅和在一起了是吗……俾斯麦·瓦尔德施泰将军?” 虽说足足有二十年没打过照面,可联邦元帅连名带姓再军衔地叫破这人身份时,居然一个字也没错,只除了一点——这位老兄四个多月前就被凡尔赛夺了军衔,现在只是个在逃通缉犯。 俾斯麦死死盯着殷文,那架势恨不能在他脸上钉出两个透明窟窿,大约是想起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追根溯源,这小子也算罪魁祸首之一。 不过紧接着,他的表情就变了。人高马大的前帝国将军、现帝国通缉犯大剌剌地往后一靠,冲着殷文一摊手:“叛出帝国,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会在这里,是奉了凡尔赛的旨意,何来叛国一说?” 殷文的眼神瞬间一冷。 “帝国联邦争斗多年,彼此都是不死不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将你们连根拔除,陛下和首相阁下又怎会不乐见?”俾斯麦微笑着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和中东的盟友看法一致,那么暂且联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殷文静静地看着他装腔作势,把每一根骨节都活动了一遍。 “别把凡尔赛和他们混为一谈,”他垂下眼,淡淡地说,“从你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凯瑟琳女皇的侮辱。” 俾斯麦费了半天口舌,只换来这么一句,不由一愣。 这时,戴面具的男人轻摇了摇头,联邦元帅和前帝国上将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时,他一直冷眼旁观没开腔,眼下却实在忍不住了。 联邦和帝国,这两大政权彼此看不对眼,却在某些方面总有同病相怜的情节。譬如无论东西哪一边,总少不了一两位战力爆表、脑袋里却只长了一根筋的猪队友。 联邦的代表是曼斯坦因,帝国的招牌人物就是俾斯麦·瓦尔德施泰上将。 俾斯麦自作聪明,话里话外都试图把帝国和中东武装拉扯到一处,找茬就想挑拨离间。不能说这个策略不对,只是他寻错了对象。 这番说辞也就够糊弄糊弄曼斯坦因这种脑子里长杏仁的货色,换成联邦元帅?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多发几颗导弹。 戴面具的男人在通讯频道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当那两边同时看来时,彬彬有礼地一笑:“不知殷帅大驾光临,仓促之下招待不周,还要请您见谅。” 这人站在俾斯麦身边,就是个鲜明的映衬,非但一身行头像个上流贵公子,连说话的腔调也是温文尔雅,每个字音都被刻意拖长,恨不能一唱三叹,再打个蝴蝶结。 殷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报上你的名字。” 男人悠悠一笑:“您可以叫我云中君。” 联邦元帅的眉头登时皱紧了。 “您对我应该并不熟悉,”男人微笑着说,“七年前您‘做客’中东之际,我还只是个无名小卒,够不上接待贵宾的资格——若我当时在那儿,您现在未必还有机会若无其事地站在这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殷文呼吸一窒,像是被谁卡紧了脖子,眼底掠过一丝不容错认的杀意。 联邦合众国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帝国的眼睛,在俾斯麦现身圣彼得堡要塞的半个小时后,相关的密报就已分别递送到首相和统帅长的案头。 “俾斯麦”三个字跃然视线中时,青洛就知道不妙,他做好全副准备,去面对一个暴怒的帝国首相,没想到这中二病晚期的熊孩子非但没发火,面色不定了良久,居然阴渗渗地笑了。 青洛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就听首相轻柔地说:“难怪帝国境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影子,原来这小子早和中东勾搭上了……没关系,随他去吧。” 统帅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随他去吧”?武装越狱、通敌私逃,足够被注射针头扎上一百回的重罪,就这么撂着不管了? 他用某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帝国首相,怀疑这小子的皮囊下是不是换了颗内芯。 “俾斯麦越狱的事,帝国境内早传得沸沸扬扬,联邦不可能没听说。”青羽语气轻松地说,“不管他和谁搅和在一起、做了什么,都跟帝国没半毛钱干系,凡尔赛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对此负责。” 青洛猛地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俾斯麦是帝国叛将、凡尔赛全力缉捕的重犯,不管他做了什么,帝国都不必对此负责——哪怕联邦三军统帅死在他手上。 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借中东武装和俾斯麦的手收拾掉殷文! 其实这一出也不算太出乎青洛意料,毕竟帝国高层无人不知,在首相的仇恨度排行榜上,不管七十年前还是七十年后,联邦元帅殷文都高居榜首,连让女皇吃过大亏的中东武装和联邦军部都得靠边站。 “这些年,中东武装日益坐大,连芙蕾雅这种杀器都握在手里……呵,也是我小看了星魂。”青羽短促地笑了声,“到了这一步,和联邦那群废物点心相比,中东武装和阴阳家才是帝国真正的心腹大患,必须不惜代价铲除了这个祸根。就算要为此对联邦稍作让步,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首相到底是首相,就算中二癌和王子病一同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帝国最有利的选择。 可青洛非但没下心,一口气反而悬得更紧,差点儿把自己憋死:“按您这么说,我们不更应该救下殷帅,就当卖给联邦一个人情吗?” 青羽看了他一眼:“没这个人情,联邦会和帝国翻脸吗?” 青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青羽的意思——联邦四境起火,自顾不暇,这个节骨眼上绝对分不出精力和帝国叫板。相反,就算知道帝国抱定了隔岸观火的主意,甚至极有可能在背后不着痕迹得推了一把,他们还得装作浑然未觉,捏着鼻子凑过来,用热脸去贴帝国的冷屁股。 此时此刻,掌握了主动权的帝国就像拿着一块免死金牌,不管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他们没调转枪口,明目张胆地和中东武装沆瀣一气,联邦就不会、也没法追究。 毕竟,被人一脚踹到家门口的人是联邦,不是帝国。 帝国首相算准了一切,所以能稳坐钓鱼台,他用非常含蓄的方式表达了不仅打算斩断联邦的一手一足,还准备拿这庞然大物的残渣废料当炮灰,等把中东军耗得差不多了,再趁机一网打尽的企图。 想通了这一切,统帅长只觉得一口凉气从胸腔窜了上来,堪堪卡在喉咙眼,上不行下不落的,很是尴尬。 这些年,他冷眼瞧着青羽,总有几分提心吊胆的意思——这小子英明神武不假,手段、能力、胆识一样不缺,大脑构造却和寻常人不大一样,放着阳关大道不走,总爱往邪门歪道上趟,做出些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的勾当。 用简单通俗的话形容,就是有点儿“疯”。 可他这个疯子和关在医院里的精神病们还不太一样,他疯归疯,却是疯得条分缕析、精明谨慎,每一步都走得草蛇灰线,让人云里雾里看不分明,非得到了水到渠成那一天,才能显出杀伐千里的伏笔。 这样一个人,手握一人之下的权柄,究竟是帝国之幸,还是不幸? 青洛不敢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躺在医疗舱里的某位正主赶紧醒过来,免得这一团糟的局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帝国统帅长的祈祷有没有上达天听暂且不论,圣彼得堡要塞上空的战局却真正到了不可收拾。 那自称“云中君”的面具男人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君子范儿,人皮下的骨肉却从里黑到了外,他故意提起七年前的往事,趁着殷文情绪波动的一瞬,猛地拉起发射器,毫无预兆地投递了三发高能弹。 梭子状的炮弹破空而至,高速摩擦过空气时发出尖锐的呼啸,弹头倒映在联邦元帅冰蓝色的瞳孔上,逐渐放大。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闪避肯定来不及了,因此殷文压根没动,屏幕上的人机匹配值却仿佛坐了火箭一样,蓦地往上一窜,眨眼就破了一百大关。 紧接着,离得最近的两架战甲突然动了,迎着炮弹的方向,防护罩在同一瞬间张开,热情洋溢地张开手臂。 下一秒,敌友不分的高能炮撞进了自己人怀抱里,在圣彼得堡蔚蓝的天幕上炸成一朵气势磅礴的烟花。 直到此时,中东武装才发现,方才那被他们各种围追堵截,好似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的联邦元帅,竟然压根没跟他们来真的。 他仿佛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出,真正的大菜还没端上桌,追在身后的鸡零狗碎只是不值一提的前奏,随便玩玩就好,不值当耗费太多精力。 想到这儿,中东军的指挥官登时出离愤怒了。 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饺子,还能做出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这位联邦三军统帅的眼睛是长在脑门顶吗? 真是作死都作得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