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文站在原地良久,手指攥紧又松开,终于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他缓步走下石阶,扶起为首的李斯特中将:“你们……不必如此。” 在他因“叛国罪”被宪兵队下狱的当天,联邦议会就通过决议,撤销其元帅衔号。准确的说,他已不是联邦最高军事统帅,可惜上至联邦中将威廉·李斯特,下至普通士兵,不约而同地遗忘了这一点。 但凡联邦军人,心目中能被称为“元帅”的男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一幕呈现在凤凰机舱的监控屏幕上,屏幕前的拟人投影摸了把下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民心军魂系于一身……也不过如此了吧?”她喃喃低语,“难怪主人和我当年栽在他手里,着实不冤枉了。”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当年的蔷薇公爵、如今的帝国女皇为何会在殷文身上下这么大功夫,因为她一早看穿,这人是联邦的“要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国家的存亡兴衰只系于他一人。 不论他是战无不胜的军神,抑或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只要他人站在这儿,那根通天彻地的旗杆就没有倒下。 只要旗杆不倒,联邦就算只剩一口气、一个人,依然会将信念的火种传递下去。 那是连帝国女皇也不得不畏惧的东西。 “在议会将我下狱的那一日,我就不再是联邦统帅了。”被战甲凤凰用敬畏目光打量的男人微微咳嗽了两声,首府八月的晚上,海风吹不走沉淀在地面上的溽暑,他裹在外套里,瘦削到怵目惊心:“不要再用那两个字称呼我。” 长达七年的伤病折磨耗干了他的血肉,就算调养了半个月,他的手腕依旧瘦如枯柴。可那不比纸页厚实多少的皮肉下却包裹着钢打铁铸的骨头,以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道扶住李斯特,迫使军人站起身。 联邦中将脸上仍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却已收敛了神色,抬手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军礼:“在属下心里,您永远都是我们的元帅。” 仿佛对这句话作出回应,所有联邦将领在这一刻抬起手,对着无冕的三军统帅立正敬礼。 他们挺直肩背,如一杆杆笔直的标枪深扎入地面,脸上是与威廉·李斯特中将如出一辙的激动与肃穆。 殷文闭上眼,忽然意识到,这是过往七年中,他化名闻愔,以“云梦阁主”的身份浪迹四方时,最不想面对的一幕。 他曾想方设法逃离,却终究抵不过心头那份责任与牵绊,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且不论三军统帅的回归在首府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在联邦近百年建国史上,这大概是第一例在非战争时期,国家元首亲自前往迎接军事统帅……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任军事统帅回归。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元帅的回归意味着联邦政权枢纽的议会从此大权旁落,而这绝不是某位新任议长所乐见的。 不过即便如此,时隔七年,再次见到殷文时,史上最年轻的新晋议长还是周到的无可挑剔:“元帅阁下,您能平安归来,实在是联邦之幸。” 他向殷文伸出手,三军统帅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回应的意思。在场的将军们不由想到,从许多年前开始,殷文元帅就很不待见这位新任议长,莫非当年的冷遇要在今日重新上演? 好在,殷文并不打算当着一众将领的面给最高元首难堪,短暂的沉默后,他伸出手,两人十指交握的一刻,所有人都生出某种微妙的错觉,仿佛一个全新的时代正由这相跨七年的一握间揭开序幕。 “这些年,你做的比我想象的要好。”两人并肩而立时,殷文掩住唇,借着低低咳嗽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说。 凌昊天微微侧过脸:“能得殷帅赞许,是我的荣幸。” 在首府乃至联邦全境的轰动中,三军统帅完成了他回归后的第一次亮相。不过,即使相隔七年,殷文元帅依然秉承了他当初深居简出的习惯,不过露了个面,让所有人知晓“失踪”多年的最高统帅回归本国,甚至连句话都没留下,就匆匆离去。 无数殷殷期盼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依然无法挽留元帅的脚步。 事实上,殷文回归联邦的第一件事,并非召开军部会议,也不是与议长密谈下一步该落子何方。几乎在他走进首府军部的第一时间,李斯特中将就召集了所有军医,为元帅会诊。 “如松少将都告诉我了,他们发现您时,您一身都是伤,还感染了M3病毒——怎么会弄成这样?您这七年间都经历了什么?当初又是怎么从宪兵队手下逃过一劫的?” 尽管殷文屡次强调,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无大碍,以李斯特为首的联邦将军们还是不能放心,软硬兼施地把人请到特别监护室,一定要观察满七十二小时才肯罢休。 对此,殷文虽然无奈,也只能接受了。 “您当初传消息给我时,只说您有要事要办,暂时□□无暇,要我回联邦主持大局……”李斯特和曼斯坦因并肩坐在床头,他竭力克制着声调,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只能攥紧拳头,死死按在膝盖上:“按如松的说法,您当时已经感染了病毒,生命危在旦夕,还留在帝国做什么?您……您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吗!” 殷文靠在枕上,微微侧过头,眼睛里映出夜色下的万家灯火。 李斯特稍稍加重了语气:“……元帅!” “别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威廉。”殷文开口打断他:“你是联邦的中将,难道没人告诉你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你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吗?” 李斯特哑口无言。 曼斯坦因按了按同僚的肩膀,打圆场道:“元帅,您这身伤究竟是怎么来的?莫非……是当初议会干的?” 说到“议会”两个字,他已近乎咬牙切齿。 殷文盯着窗外,默默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议会……”他低声说:“虽然下狱议会的那段日子也称不上愉快,但我这一身伤,却另有始作俑者。” 两位将军同时追问:“是谁?” 殷文沉默片刻,低低吐出三个字:“……阴阳家。” 大约是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名字,李斯特和曼斯坦因对视一眼,彼此俱是茫然。 “……七年前,宪兵队奉命将我处决,我在注射室中失去了意识,却并没有死。醒来时,人已经落在阴阳家的手里……就是如今中东武装的背后金主。” 特别监护室中,联邦元帅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向心腹部下讲述起多年前的经历。 听到“中东武装”和“背后金主”这几个字,两位联邦名将微微一震,不约而同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他们想利用我挑起联邦和帝国的战端,被我回绝,于是,就用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逼我就范。” 殷文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样轻描淡写的字眼把自己当初的遭遇一笔带过,然而两位联邦将军稍微一想就知道,他在扣押中东期间必定遭受了惨痛异常的折磨。 “我被中东武装扣押了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我记不清了,总之时日一长,他们大概觉得我不可能逃脱,看管没那么严,被我寻机逃了出来。” 殷文越是若无其事,李斯特和曼斯坦因越是心惊胆战——中东武装围剿要塞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的,能让这帮人放松戒备,元帅当时的伤该有多重?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逃了出来。 “我当时伤重不支,没逃多远就失去了意识,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一位前辈救下了。他一路照看我,只是我伤势太重,将养了半年才渐渐能起身,伤愈后也落下了病根。” 殷文咳嗽了两下,低声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自然有我的理由。不过,害你们白担了这么多年的心,确实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两名联邦将军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您能平安回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李斯特说:“这些天您先安心休养,一切等您身体养好再说。” 殷文勾动唇角,无声地笑了下。 “恐怕联邦的敌人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他仰头靠在枕中,微微闭上眼:“中东军这两日的动向如何?” 李斯特不太想在这时候多提战局扰乱他静养的心思,可元帅主动问起,他也不能不如实相告:“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了东经七十度以西,暂时没有继续进逼的意图,不过据查探,他们的援军已经到了,正在大批集结,大概很快就会有下一步举动。” 殷文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显然这一出早在他意料之中。 “中东军的主战场在西南边境,北边只是掩人耳目的□□——拿得下来自然好,拿不下来也没什么妨害,反正有叛军在前边挡着,损兵折将也轮不到他们。”他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不妨遂了他们的意,将西伯利亚行省一鼓作气拿下来,免得这把剑成天悬在头顶,惦记着从背后捅我们一刀。” 在联邦军部中,三军统帅的话就是最高指令,两位联邦将军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此次大举进犯,中东军筹备已久,这些人就像一群吸血的蚂蝗,被他们盯上,轻易甩脱不掉。”殷文说,“中东军手握芙蕾雅,单凭联邦很难与之正面相抗,我们需要帝国的帮助。” 两位联邦将军同时沉默了下来。曼斯坦因上将似乎想反驳,随即想起军用记录仪上传回的芙蕾雅爆炸的画面,张一半的嘴又闭上了。 “自从凯瑟琳女皇在帝都广场遭遇自杀式□□袭击后,就再没在公众前露过面。”李斯特叹了口气,“凡尔赛对外宣称女皇伤势严重,需要静养,不过据情报人员传回的消息,这极有可能是女皇引蛇出洞的一出戏码,她隐退幕后,就是想看看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按捺不住——只要有人动了,就会掉入凡尔赛张开的网口里。” 曼斯坦因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凡尔赛“钓鱼执法”的举动相当不屑。 殷文静了片刻,浓密的睫毛微微垂落,眉目间夹带着深重的暗影,他用手捏了捏鼻梁,低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李斯特愣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殷文也不打算解释,他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身,神色慢慢凝重:“联邦和帝国冷战七十年,如今正是和解的契机,稍后我会提请议会,以联邦首府的名义向帝国递交国书,商议结盟。” 李斯特和曼斯坦因同时变了脸色。 这一出倒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瞎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火烧眉毛的是联邦,坐旁边看热闹的是帝国,严格说来,整成如今这般局面,联邦军部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大敌当前,不主动向帝国伸出橄榄枝,还指望帝国脑子进水,自己踏进这个泥坑不成? 大道理谁都懂,可道理归道理,彼此争斗了半个多世纪的死对头,不是谁都能迈过心里那道坎。 “不管帝国对结盟一事如何看待,我都希望你们慎重以对。”殷文目光骤然凝聚,直逼曼斯坦因面上:“事关联邦国运和数以百万计的黎民黔首,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这场和谈,哪怕你们心里压了再多的仇恨,也不该拿无辜者的血来浇灭它!” 联邦上将没吭声,双颊绷出凌厉的弧度。 殷文严厉地看着他,长眉下仿佛压着两把军刀,锋锐无可匹敌。 如此对峙了片刻,曼斯坦因终于在三军统帅面前低下了头,一字一咬牙地说:“我知道了……联邦和帝国结盟已是大势所趋,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罔顾大局,过往恩仇,权当一笔勾销。” 殷文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全身气力仿佛都在片刻前的对峙中耗光,手臂一软,差点栽回软枕中。 八月二十日,失踪七年的三军统帅回归联邦,举国轰动。 九月五日,联邦集结北境驻军,逆鄂毕河一路而上,剑锋直至西伯利亚叛军总部叶卡捷琳堡要塞。先锋部队在伪装后的战甲凤凰率领下连破叛军三道防线,长驱直入至要塞东南二十公里处,终于和叛军主力对上了。 一边是负隅顽抗、困兽犹斗,另一边则是乘胜追击、气势如虹,两边一交上手就是玩命的架势,你来我往,战况陷入胶着。 应该说,消耗战是联邦军部所不愿看到的,毕竟中东军团主力还在西南边陲虎视眈眈,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架在颈间的这把刀,来日腹背受敌,将对联邦十分不利。 战局持续到第三日,双方几乎是赤膊上阵,凤凰连最起码的伪装都顾不上做,3A战甲原形毕露,纵横无忌于敌阵中,带着高能电弧的长剑划过,天幕上必定炸出一团烟花。 紧随其后的联邦军团先是咋舌,随即,那战甲所向披靡的身影映入他们眼底的瞬间突然熊熊燃烧起来,人们的目光中混合了狂热与敬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闯入敌阵的战甲,仿佛追随着他们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信仰。 “……事先声明一点,如果事后主人追责,我可是被逼无奈。” 凤凰驾驶舱中,拟人中控一边协助殷文测算导弹路径,一边小声嘀咕。 联邦元帅百忙中分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圣彼得堡一役,麒麟外甲被炸毁,只留下一个拟人中控。鉴于这话痨的AI没进化出裸奔功能,而兵贵神速,仓促间给他找身合适的“外皮”也不现实,既然手头有一台现成的3A战甲,殷文索性物尽其用,直接把凤凰赶鸭子上架地拉上了战场。 当初凤凰被殷文亲手击落,随后又休眠七十年,自然很不情愿为老对头卖命。殷文也不勉强,只丢给她一句:“凯瑟琳女皇交代给你的命令是确保我的安全,如果我死在战场上,你打算怎么跟她交代?” 凤凰:“……” 但凡女皇没下过那道遭瘟的指令,她铁定把这人从自己的驾驶舱里踹出去。 这对临时凑出来的组合本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凤凰备用能源就带了两个,也不知是不是做好了仗打一半撂挑子的准备,谁知,就在战事陷入白热化之际,冷不防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半空里毫无预兆地腾起浓烟,滚滚火光夹杂其中,把半边天幕都笼罩在乌云中。 激战中的叛军不约而同地停下攻击,居然在短兵相接时愣住了。 这一瞬的定格是致命的,联邦军团抓住战机,以大水崩沙之势横扫战场,叛军则如被冲垮的堤坝,一溃千里,再无还手之力。 至此,西伯利亚行省叛乱总算暂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