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年前的索马里大屠杀不仅是联邦心头的一根刺,同样如鲠在喉地卡在张啸胸口。 凭他对女皇的了解,这条命令绝不会出自帝国至尊的手笔——以那女人的尿性,有价值的要充分利用,没有价值的敲骨吸髓也要压榨出价值,不太可能条件也不谈就把送上门的三十万人质直接撕票。 丧心病狂的赔本买卖,听起来更像是首相那熊孩子会干出来的事。 可臆测归臆测,张啸终究没有真凭实据,而事件中的两位主角,一个避而不谈,一个提起来就炸毛,就算问到他们头上,这二位大约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满足他的求知欲。 这是新闻官头一回从第三方口中得悉当年的真相,猜测得到证实的一刻,饶是他早有准备,还是愕然地瞪大了眼。 某个瞬间,张啸只觉得脑仁突突跳着胀痛,往日想不通的关窍,仿佛突然打通的任督二脉,被一根线头贯穿起来—— 为什么屠杀令发下以后,女皇无动于衷,任由帝国军将那三十万战俘屠戮一光,连问都不问一声?因为她当时正毫无意识地躺在医疗舱里,就像月前中东军团携芙蕾雅肆虐联邦边陲时一样,压根自顾不暇。 为什么她这么抵触向联邦致歉?因为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本就跟她没有半毛钱干系,联邦不由分说地把罪名栽在她头上,她为此背了半个多世纪的黑锅,差点赔上一条命,就算女皇心宽如太平洋,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么一来,前因后果就说得通了! “索马里大屠杀之后,联邦帝国势成水火,再没有和谈的可能,除非联邦军死绝了,否则就算只剩一个人,也会开着战机往上撞。”张啸用极轻的声音说:“难怪……难怪会有后来的‘裂天之战’。” 一方手握主动、节节进逼,另一方却身负血仇、半步不能退,两边都杀红了眼,再这么打下去,非得有一方弹尽粮绝、无以为继,不能停战。 可真到了那一日,这天底下的黎民黔首还剩多少?曝露荒野的白骨髑髅,又能堆起几多? 张啸不知道女皇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换作他自己,除了壮士断腕,还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一举结束这场延绵十年的浩劫。 “就算您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新闻官喉咙发干,却不得不艰难地挤出声音:“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即使女皇陛下曾经迷恋联邦元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不认为这些过往能对女皇陛下产生什么影响。” 再如何狂热的情愫,经过七十年的冲刷,也该渐渐淡褪。就像大浪淘沙后,沉积在河底的淤泥,没必要、也不应该再浮出水面。 “我了解陛下,或许七十年前她曾被一己私情冲昏了头,可今时今日,没有什么能动摇她作为帝国女皇的担当与责任,就算是殷帅也不行。”张啸轻声说:“何况如今中东武装步步进逼,他们才是最大的敌人,两国和谈重入正轨,我也不觉得有旧事重提的必要。” 老人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你说得没错,七十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很多,就好比女皇陛下,谁也无法否认,如今的帝国主宰是一个理智远胜感情的人。”他感慨地说:“就像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为了殷帅拼尽所有不惜一切的女子,转过头却能把枪口毫不犹豫地对准曾经深爱的男人。” 他看了一眼尚未反应过来的张啸,嘴角两道法令纹凝成深深的褶皱:“你知道七年前,殷帅是如何下狱的吗?” 张啸不由一愣。 这虽是联邦秘辛,新闻官却也略知一二——自打联邦建国后,议会和军部的争斗就没消停过,酝酿了半个多世纪的矛盾,就像一个旷日持久的火/药桶,终于在七年前,也就是地球历六十三年,被一根引线点燃。 那根引线,就是联邦议会对三军统帅殷文发出的弹劾案。 “这事说来也是话长。”一宿长谈,萨赛尔约莫有些精力不济,斜斜倚靠在沙发中:“你在凡尔赛这么久,应该听说过卫朔中将吧?” 张啸下意识地点点头。 ——帝国七十年建国史上唯一一位进了死刑室又被全须全尾捞出来,也是唯一一位在军情司大狱吏吃了七年牢饭,转头又官复原职的中将,个中际遇之跌宕起伏,够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卫朔中将也是从三战起追随女皇陛下的功臣元勋,陛下刚登基那阵,对他的信任倚重不亚于荆玥上将,怎么突然之间就翻了脸,把人打入军情司大狱,一关就是七年,这些你都没想过吗?” 张啸皱起了眉心。 这一点确实曾困扰他很久,这么久以来,新闻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所有搜集到的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连猜带蒙,隐约有了些眉目,却总觉得少了一块关键的拼图。 他静静地看着博尔吉亚议长,等待他的下文。 “地球历六十三年,也就是帝国历十三年之前,卫朔中将在军部中的地位仅次于统帅长青洛以及首席上将荆玥,不折不扣的第三号人物,不说别的,单看他那时还是军情司的掌令将军,一手把持了帝国的情报系统,就知道陛下对他的器重。”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位堂堂军部第三号人物,在当时居然利用手中职权,做了一件监守自盗的事,彻底激怒了女皇陛下。” 张啸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一直追查的拼图正在浮出水面:“……什么事?” “从七十年前帝国建国起,两国就封闭了边陲,彼此间的通讯线路也完全切断,可这也不是绝对的。”萨赛尔说:“毕竟两国都有不少暗线埋伏在对方境内,这些暗桩要传消息回来,总需要一个渠道,这就像是在两堵封死的墙之间开了一道小小的后门。” “在帝国历十三年之前,这道后门一直由执掌军情司的卫朔中将亲自把守……直到某一日,时任卫朔中将副手的云烨准将把一纸记录递交到女皇陛下面前,那上面是自帝国建国的六十多年来,卫朔中将与联邦境内所有的通讯记录。”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那些记录里除了军情司存有备案的暗桩,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址。科研司花了三天三夜,连破三道密码,终于追踪到线路终端的地址,发现那指向一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老人用冷冽的目光紧紧盯住张啸,直到新闻官流露出略微不安的神色,才一字一句地说:“……那是联邦统帅殷文的官邸!” 张啸悚然一惊。 “你能想得到吗?在那六十多年间,帝国军部的第三号人物,居然和联邦最高军事统帅维持着通讯往来!”萨赛尔冷冷地说:“当年殷帅还是警司的时候,卫朔就是他麾下一员干将,两人颇有交情,也有了投敌的动机……虽然系统没法记录下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可单凭‘殷文’这两个字,就足够坐实他通敌叛国的罪证!” 新闻官忽然觉得不太对劲:照博尔吉亚议长所说,卫朔从三战起就备受女皇倚重,倘若他真有通敌的心思,无论三战期间,还是女皇冷冻的那五十年里,都有无数机会引狼入室,帝国又怎么能风平浪静地等到女皇苏醒的一天? 可他也没法反驳萨赛尔的话,只能把这一脑门的雾水沉在肚子里,干脆闭嘴。 只听博尔吉亚议长继续说:“此事一揭出,女皇陛下大怒,当即将卫朔中将下狱严审。罪证确凿,卫朔中将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一口认下他曾和殷帅秘密联络,却拒不承认叛国通敌的罪状。” “他约莫是想减轻一重罪名,只是铁证当前,哪容得他抵赖?有殷帅的前车之鉴,女皇陛下平生最恨遭人背叛,又有首相阁下在旁边煽风点火,一来二去动了真怒,不待卫朔中将认罪就把人押入了死刑室。” 饶是张啸早已料到这一段,还是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叮”一下轻响,博尔吉亚议长把小勺丢回杯中,勺柄和和杯壁相撞,发出清脆的呼应声。 张啸被这响声惊动,如梦初醒:“可卫朔中将还是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是统帅长救了他?” 这并不难猜,甚至不需要太强的逻辑推导能力,整个凡尔赛宫敢在女皇暴怒之际出言相劝,并且能成功让那头倔驴转了性子的,按人头数下来,满打满算也就统帅长一位。 “女皇陛下刚愎自负,也就统帅长的话还能听进去几分。”萨赛尔冷哼一声:“当时统帅长正在巡察要塞,听说此事,连夜返回,抵达帝都后甚至来不及回凡尔赛复命,直接闯进军情司,赶在死刑执行的最后一秒把人救了下来。随后他又赶往凡尔赛求情,当着女皇的面,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历数卫朔中将三战以来种种功勋,只求留下他一命。” “青洛元帅是三军最高统帅,有他戮力死保,陛下也不好不卖这个情面。可即使如此,卫朔中将还是在军情司里吃了七年牢饭,直到哈布斯堡事发,博斯普鲁斯要塞群龙无首,他才被重新启用。” 张啸料到堂堂镇守大将在军情司大狱里憋屈七年必有因由,可个中曲折程度还是远超预料。 “卫朔中将……我相信他不是会通敌叛国的人,”新闻官谨慎地说:“可如果那些年他真的一直和联邦统帅保持联络,那陛下的处置也算是宽大了。” 博尔吉亚议长扫了他一眼,再一次怀疑这小子吃了什么迷魂药,愣是听不得人说女皇半句不好。 “这个自然。”他倒没否认这一点,只是冷冷地说:“不过女皇陛下在此事上的应变出乎所有人意料,她这头处置了卫朔,那头便传令联邦境内的军情司暗桩,把殷帅和卫朔中将秘密通讯的消息透漏给了联邦议会。” 张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其实自打女皇陛下加冕,国会和军部曾无数次谏言应对联邦采取回击,可无一例外被她打了回来。”老人说:“在陛下初登基的十三年中,帝国和联邦在边陲线上摩擦不断,却再未有过大的战事,陛下似乎也忘了当日受的折辱,从没提过一字半句。” 张啸动了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张到一半又闭上了——他不确定博尔吉亚议长是否知晓当年李代桃僵的内情,谨慎起见,没敢多嘴。 萨塞尔却不知某段惊世骇俗的秘辛正从张啸脑子里一闪而过,兀自道:“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对联邦殷帅余情未了,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明里暗里连讽带劝了不知多少次,青羽首相甚至为此和陛下爆发过激烈的争执,却始终不能让她改变主意。直到出了卫朔中将的事,其他人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女皇陛下却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从此事曝光到联邦议会采取行动,中间只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时。” “那时我们才知道,从她加冕之日开始,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她瞒着所有人,往联邦中枢安插进无数钉子,连殷帅亲信的侍卫队都潜伏了军情司的人,而联邦军部和议会的矛盾日趋激化也少不了她推波助澜的手笔。” “她一直按兵不动,不是舍不得和殷帅反目,是她太清楚殷帅在联邦军团中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么一个人,倘若不能一击即中,最终受害的只会是帝国。在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前,她宁肯把所有屈辱和恨意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让她等到一刃封喉的时机。” 张啸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神在某一瞬间变成全然的空白。 萨赛尔颇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能想象出当时国会的反应吗?殷帅下狱的消息传来,所有议员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主座上的女皇陛下却还是平淡的模样,甚至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好像这一幕已经在她臆想中反复排练过无数遍,如今只是水到渠成。”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高居御座上的女人看似沉默温顺,像一头不会反抗的绵羊,羊皮下却藏着猛虎的利爪和獠牙。但这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头猛虎不会在敌人面前轻易亮出底牌,她会表现的安静而无害,不动声色地接近目标,然后突然发动袭击。” “当你被她爪牙上的寒光晃花眼时,死神的镰刀也已从天而降,没有猎物能逃过这致命一击。” 从小餐馆里走出来时,帝都九月的夜风削面而过,暑热偃旗息鼓,沾着水汽的凉意沁入毛孔。 熬了一宿夜,张啸只觉得眼角发涩,他用力搓了把脸,从小巷口拐出后也没叫计程车,只是双手插兜,沿着人行道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他知道萨塞尔·博尔吉亚告诉他这些的用意,这机关算尽的老人无非想让他明白,所谓的两国结盟,花团锦簇下藏着见不得人的阴私与谋算——且不论新仇旧恨、隔阂重重,单是七年前联邦殷帅被构陷下狱的真相,就足够把两国间本就步履维艰的和平炸得粉身碎骨。 这看似坦荡的通途下潜伏着可怕的深渊,谁也不知哪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一脚踩空,万劫不复。 可不硬着头皮走下去,还能怎么办呢? 坐视联邦和中东掐得你死我活,然后在某一方被彻底踩进烂泥之后,再以背后黄雀的姿态插手战局,踏着遍地血腥和数以万计的尸骨,成为最后的赢家? 张啸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任迎面而来的夜风带走脸颊的热度,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很想点根烟。 这条街已经临近主干道,远处能看见林立的高楼,霓虹华彩倒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逼着上了头的热血再退回心脏。平日里,每每见到这一幕,他都觉得说不出的平和安宁,好像一脚凉水一脚泥的疲惫都被洗刷一净。可此刻,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胸口里梗着一块冰,从头凉到脚。 为了眼前的盛世繁华,有多少人身化白骨,垫在帝国的社稷之下?联邦、帝国,七十年前的恩怨情仇,七十年后仍在源源不断地上演,就像一场无始无终的轮回大梦。 梦尚有醒时,死去的人却再不能活转回来。 那一刻,缘由莫名的,他想起女皇办公厅墙壁上挂着的装饰画,那出自保罗·德拉罗什的手笔,原藏于大不列颠美术馆,不折不扣的名家真迹,只是主题有些不合适宜。 整幅画笼罩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是一个全身素白的少女,她就像打入地狱的一线光明,迷雾中照亮前路的一盏明灯。 然而,这明灯被蒙着双眼,双手试探着生命归宿之处——断头台。 这幅画的名字叫作《简·格雷的处刑》。 简·格雷是十六世纪的英格兰女王,因为政教之争,年仅十五岁就被推上英国国王宝座;同样因为政教之争,她在位仅九日就遭废黜王位,议会改拥立先王长姐玛丽一世为女王。 次年二月,简·格雷在伦敦塔被秘密处死,时年十六岁。 少年登基,少年殒命,西欧千多年历史上,大概没有比这一位更悲剧的君主了。 张啸一直不明白,权倾天下、如日中天的帝国至尊为何要在自己金碧辉煌的办公厅内挂这么一副寓意不祥的画作,甚至于,连国会元老级的议员都看不过眼,委婉进言过两次,无一不是从女皇左耳进,又从右耳原封不动地撤了出来。 现在,他终于有点隐隐回过味了。 因为但凡进凡尔赛的,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逼,眼看着脚底漩涡张开血盆大口,跳进去就别想再囫囵个出来,还是得硬着头皮往里蹦。 他们都在追寻那一线光明,纵使身陷地狱,亦不改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