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正神游到不知第几重天,冷不防这么一句入耳,登时把她飘散四处的神魂强拽了回来。她下意识看向殷文,恰好这男人也正看过来,眼神犹如地中海一样深不见底。 “我不会搭讪,也不知情识趣,说话做事总是一板一眼,从来都不会替你着想。”殷文喃喃地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很辛苦吧?” 女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细碎的光在她那漆黑的眸子里此起彼伏,仿佛有无数似水流年滑过,然后,她牵动嘴角,轻轻笑了笑:“如果您指的是八十年前……不会。” 她答得斩钉截铁,殷文不觉一愣。 女皇却又扭过脸,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仰起头,重新眯起眼睛,在南海之滨艳阳高照的盛夏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 那也是一个夏日,庭院蝉鸣不绝,苍翠的树影投映在窗纱上,即使不开冷气也森然生凉。她和殷文对坐于窗下,同样隔着一副棋局,只是这一回拈子沉吟的换成了林皓夜。 她微蹙着眉心,仿佛在踌躇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可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游离涣散,压根没聚焦在棋盘上。 殷文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突然说:“你心思不在棋局上,再下下去也是一个输,没必要继续了。” 年轻的公爵深深吐出一口气,随手把冷暖玉雕成的垂珠莲花棋子扔回匣子里,眼珠一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从案角花瓶里捡出一枝新折的木芙蓉,递到殷文面前。 殷文:“……” 平白送他朵花做什么? “这庄园依山而建,后山生了一大丛芙蓉,这两天正当花季,开得烈烈如火,我今早就折了一枝来插瓶。”林皓夜抬起头,在殷文渊水无波的目光中缓缓地说:“芙蓉花……又名木芙蓉。” 殷文先是有些不解,细细一思量,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芙蓉花,又名木芙蓉,生于山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捧杯的手势顿时僵在半空,停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放下杯盏。 “殷文……我原先觉得,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你就很好,可是现在,我发现人的贪心是永远不足的。”林皓夜轻声说:“我想离得更近一点……可以吗?”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无懈可击,唯有诡亮到近乎灼灼燃烧的目光,泄露了她的心情。 这女人虽然顶着“公爵”的名头,从头到脚却没有一丝汗毛和“贵族”这两个字沾边,平日里谈吐随心、纵横无忌,若不是师门渊源打的底子,整个一山野里钻出来的女土匪。 可这一刻,在心上人面前吐露真情时,少女曲婉的心怀和每一个坠入热恋的女子没什么两样,既想他知道,又怕他知道。 那个午后,天生反骨的蔷薇公爵端着一副生搬硬套的云淡风轻,攥在掌心里的手指却微微发着抖,指尖渗出滑腻的凉汗,怎样的城府也按捺不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而被她表白的对象,此时正微垂着眼,浓密的眼睫投给瞳孔一抹阴翳,好像倒映入大海波心的云影。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这男人的喜怒好恶从不显露脸上,连无时无刻不在揣度他心意的蔷薇公爵都时常觉得,要从这男人眼睛里抓住端倪,就像捕捉来去无形的风一样困难。 他垂目看着那枝芙蓉花,花瓣上还带着清晨未干的露珠,仿佛美人颊边最烈艳的一抹胭脂,横亘于黑白交错的棋盘之上。 他不开口,林皓夜也没催,窗外的蝉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皓夜已经焦灼到有些坐立难安,想要再度开口时,殷文才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素白几乎和甜白釉茶盏混为一体的手指拈住那枝芙蓉花,送到鼻端轻嗅了嗅。 林皓夜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扑腾着就要往外蹦。 芙蓉花以色悦人,没什么香气,殷文没闻出个所以然来,随手撂到一边,对林皓夜点了点头:“……我回头找个花瓶插起来。” 林皓夜:“……” 她把这句话掰开揉碎,每个字都拎出来放在显微镜下研究了一遍,才隐隐约约领会了他的暗示:“你……答应了?” 殷文又是半晌的沉默,以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弧度,略点了下头。 紧跟着,他抬了下眼,发现从表白到现在都镇静自若的蔷薇公爵,长长呼出口气,再多的心眼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她冲他眉目弯弯的一笑,不施铅华的笑靥倒似比那胭脂染就的芙蓉花还要明艳三分。 殷文转过头,手指轻轻抚过娇柔如丝缎的花瓣,没有表情的眼睛里微微含起一点笑意。 一晃神,八十年的光阴悄然而过,就如指间淌过的流水,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女皇从过往追忆中回过神,发现那么多年过去,她自己从死到生滚过了一遭,可有些本该被沙尘湮没的细节,此刻却历历在目地分明起来,仿佛在提醒她,发生过的事,就像楔入板上的铁钉,哪怕她生拉硬拽地强行拔出,照样会留下无法抹平的印痕。 怎么会辛苦呢?她斜倚着墙壁,漫不着边地想着,那时候每天早上醒来都笑得合不拢嘴,好像知道这一天里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一样。 其实哪有什么好事呢?只不过是又能看到你了。 中场休息时,张啸被谈判厅里争执不休的双方吵得脑仁乱跳,索性拉着安娜溜了出来,一人捧着一杯咖啡,刚走到廊上,就见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并肩靠在墙上,阳光隔着落地窗透进来,给这两人镀了一层不甚分明的金边,乍眼看去,仿佛要化入虚幻不明的金光中。 张啸先是一愣,旋即被安娜捂住嘴,一把拖进走廊死角。直到远离那两人后,她才松了手,把差点被她捂死的新闻官解放出来:“吓死我了,早知道流年不利,出来前应该先查下黄历。” 张啸捂着胸口大喘几口气,对她怒目相视:“你干什么?想杀人吗?” 安娜冲着走廊上探头张望了一下,长长吁出一口气:“别说前辈不照顾你,这两人碰到一起,那就是针尖对麦芒、火星撞地球,远远躲开还来不及,你一头撞上去,是想找死吗?” 张啸愣了下,由这句话联想起当日帝都小巷里,博尔吉亚议长对他爆的料,当时脑容量不够,没来得及消化,此刻想起这一出,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 还有什么花边比“女皇陛下有个前男友”“女皇陛下的前男友居然是宿敌联邦的最高军事统帅”更坑爹? 嗯,如果几百年前的二战期间爆出英国女皇和德国法西斯头子是秘密情人的消息,大概勉强能比一比。 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 然而回过神来,张啸又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这两人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直线,偶一交汇,也立即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到底是怎么搅和在一起的? 他偷眼瞟了一眼安娜,想起这妹子据说是凡尔赛中追随女皇时间最久的,保不准会知道些内情。 他看的时间有些长,冷不防安娜一扭头,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 新闻官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偏过脸,纠结了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那啥……能问你个问题吗?” 安娜“唔”了一声:“你想问陛下当年是怎么和殷帅认识的?” 张啸:“……” 这妹子是跟着女皇时间长了,学了她未卜先知的本事吗? 安娜对着宽大的玻璃窗,把两鬓垂落的鬈发打理齐整,她仿佛看穿了这人的念头,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什么难猜的?你从和谈开始,就盯着殷帅看个不停,不是好奇这桩旧案,难不成是对他有意思?” 张啸:“……” 说实话,还真不是。 自打头一回见面,他就发现,联邦殷帅的声音与当日的云梦阁主闻愔如出一辙。甚至于,“闻愔”两个字倒过来,正是“殷文”的发音。 意识到这一点,再联想起之前同闯中东的一路,张啸不由险伶伶地打了个寒噤,随后猛地腾起一个念头:以女皇对联邦元帅的熟悉,就算他易了容,也不可能近在咫尺而丝毫察觉不到破绽。 倘若女皇一早知悉,潜伏在她身边的人就是昔日的联邦最高统帅,而她一直以来隐而不发,究竟是把此人当做一颗可利用的棋子,另有安排,还是……纯粹顾念旧情,下不了这个手,索性留着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干脆当个睁眼瞎? 张啸想不通,也不想想通,只觉得若是前者,那女皇的心机未免过分深沉,若是后者……那说明女皇对敌国元帅尚有余情,不论哪种可能,听起来都不太让人愉快。 他脑子里拉拉杂杂地想了一大篇,也只不过过去短短一瞬。就听安娜若有所思地说:“当年陛下刚离开师门,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年少轻狂,总觉得头顶天、脚踩地,中间一根脊梁骨便能撑起皇天后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也不看在眼里。” “……直到她遇见殷帅。” 和每段大同小异的才子佳人戏码一样,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的初遇无外乎“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只是这“相顾”的地点不是自家院墙,而是东南亚走私军火生意的地下赌场里。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殷帅当初是国际刑警亚太组组长,为了追踪一批四亿美金的走私军火潜入赌场,和走私团伙的头目当面锣对面鼓地杠上了。那事其实和女皇陛下没什么干系,不过那家赌场却是云梦阁据点之一,闹出这么大动静,赌场负责人怕没法收场,恰好陛下就在附近,负责人便给她发了消息。” 回忆年少时的往事总是让人心情放松的,哪怕“年少轻狂”四个字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和“傻逼”画上等号。安娜的语气很舒缓,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点怀念的笑意。 有片刻光景,张啸恨不能身化长钉,把八十年前和八十年后的时光钉成一页,托起那女孩肆意张扬的笑靥,为她挡下所有将至的疾风和骤雨。 “那时,我恰好跟在陛下身边,她赶到赌场时,殷帅正和军火贩子的头目赌牌,拿自己一双手作赌注,眼睛都不眨地赢下了四亿美金的军火。那头目的脸都绿了,手下一帮喽啰拿枪指住他,分明是愿赌却不肯服输,要连人带军火都给留下。” 安娜仰着头,阳光汹涌而下,直灌入那双血色深沉的眼睛里,却不能照亮暗影深沉的角落。她细长微翘的睫毛不时轻轻一扑闪,眼神似乎有点恍惚:“我陪着陛下站在二楼,看着他被一群穷凶极恶的亡命徒围住,几十条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他,只要一开火,任他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得打成筛子。” “殷帅站在那群人中央,秀气的像个文弱书生,却压根没把那几十条枪放在眼里。他面无表情地说:‘输不起的赌徒最难看了,像你这样的人,连亡命徒的资格都够不上,最多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耗子。’” 张啸:“……” 虽说眼下的气氛不大合时宜,可他还是忍不住走了下神,心道:被几十条枪口指着还敢挑衅人家,不愧是日后的联邦军神,作死都作得不同凡响。 安娜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撩到一边,接着往下讲:“后来陛下告诉我,她当时本想着做地下生意的,最忌讳和官方的人牵扯到一起,因此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把局面不动声色地抹平自然最好不过。” “可不知怎的,看到他站在人群当中的样子,好像那几十条枪捏在一起,也只是一把扑面的微尘,随手一拂就能拭去,陛下突然就不想藏身人后,就算兵刃相见,也要他那双眼睛里落下她一个影子。” 张啸不觉哑然。 他遥想多年前,这女人初出山门,年少得意、身负绝学,正是张狂得不可一世,怎知不过一个照面,就被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莫名其妙勾走了心,从此深陷其中,神魂颠倒。 上佳的皮囊和非凡的气度从来是男人的两大杀器,倘若有人兼而得之,也就难怪帝国女皇这样眼高于顶的主都栽在他手上。 一时间,张啸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问:“陛下这算是一见钟情吗?” 安娜歪着头想了一会,下了定论:“我觉得说是见色起意更贴切。” 张啸:“……” 这妞还真是直言不讳。 他满心难平之意,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当初真该去做个整容手术。” 安娜:“……” 她先是皱了皱眉,寻思片刻后,猛地回过味来,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不是我想的那样吧?”她暗搓搓地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动的念头?这不是、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 首席秘书官小姐用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打量了同僚片刻,咽了口唾沫,好半天才接上自己的话音:“他们两边正僵持不下,陛下就在这时出面,说要和殷帅赌一把,若是他赢了,那陛下以赌场主人的身份担保他平安离开;若是输了,殷帅连人带军火都得留下。” “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殷帅在那儿和人邀赌,完全是故布疑阵。就在那帮军火贩子被他一个人吸引全副注意的时候,国际刑警的人早已把赌场几个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就等着瓮中捉鳖。” “陛下那时已经意识到,这男人是个狠角色,隐忍不发、谋而后动,跟这么个人物对上,就好像要害处抵上一把利刃,一不当心就被捅个对穿。” 学武之人脑子里天生有根弦,会在遭逢平生大敌时死死绷紧,可惜绷成了合金夹板也挡不住那一往不知从何而起的情丝,两厢狭路相逢,轻轻巧巧绞断了那根弦。 张啸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涩然问道:“那后来谁赢了?” “殷帅应承了和陛下打赌,却不肯拿那四亿军火作赌注,而是把左手质押上了赌台。陛下说,我不要你的手,煮来吃还没二两肉,你要是不肯拿军火来赌,就押你领口下第二枚衣扣,我喜欢它的花纹。” 张啸:“……” 有一种说法是,衣领下第二颗扣子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把这颗扣子送出去,也就意味着把一颗心交出去。 那一刻,即使是张啸这个旁观者,也觉得胸口没来由跳了三跳,被帝国至尊别出心裁的撩汉姿势挑拨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地追问:“那……殷帅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