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刀的家书是四月初五送到威远镖局的,那时常大娘已经在路上。常小刀惦记亲娘,左等右等盼了二十来天,总算把亲娘给盼来了。临进京的前一天,常大娘还花钱雇了人,先头给他送信儿。 这一天正赶上月末开小集,三丈来宽的青石板路上挤了不少人,常大娘和孙春秀坐在马车上慢慢前行,掀开帘布看着外面的热闹,既惊又羡,满脸笑容,像是要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她们昨天坐驴车到的城外临县,想着歇息一晚再进京,不想一大早镖局那边派了马车过来,现下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看着京城的光景,常大娘心里念佛,他们家小刀这么争气,让她脸上也有光。再看身边的春秀,想着等她和小刀成了亲,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可求的了。 此时,常小刀站在台阶上,正抻长了脖子往街口看,可人还没影呢。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他跟守卫的几个伙计说笑了两句,再一回头,看见镖局的马车正徐徐过来,脸上立刻扬起笑意。好多年没回家,这马上要见到亲娘,心里止不住的高兴和激动,等马车挺稳了,常小刀一个箭步上前,“娘……” 常小刀扶着他娘下车,两母子相对,不待开口都红了眼圈。须臾,常大娘拍拍小刀的手,“娘好好的,多大个人了还这样,没得让人笑话。” “看他们谁笑话我。”常小刀一扬头,几个伙计赶紧笑着跑过来,一边跟常大娘问好一边张罗着搬行李。 看着周围人忙活,常大娘猛回过神,“你看娘这记性,来,见见你妹子。”回身拉过孙春秀,道:“春秀啊,这是我家小刀,你常大哥。” 孙春秀虽然不大好意思,但还是见了个礼,软声道:“常大哥。” 常小刀看着眼前的大姑娘先是一愣,半饷,讷讷地点了下头,对他娘道:“师父他老人家正等着,进去吧。” 顾威念着小刀他娘大老远来一趟,让家里人都到花厅见一面。常小刀平日里人缘不错,从前院正堂过来,看见的人一口一个‘常爷’的叫着,这边为了给他做面子,顾孟飞老老实实待在镖局,愣是回绝了小兴王相邀一起游船的帖子。只是家里的人都往厅里一座,这阵仗也是够唬人的。 常小刀带人进来,大家见了面,常大娘先是送了家里种的瓜菜还有凤阳的藤茶作表礼,又介绍了孙春秀。之后,顾威和宋氏跟常大娘叙起家常,说起了小刀老家的情况。顾芊芊在一旁打量孙春秀,这姑娘身量匀称,圆脸盘柳叶眉,生得一双笑眼,看起来十分喜气秀美,虽是穿着碎花布衣,但看着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气质。常小刀有这等艳福……顾芊芊微微一笑,旁边的葶葶跟她挤挤眼睛,想来是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这刚到京城定是有不惯的地方,大嫂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孙姑娘没什么事多到家里走动,陪芊芊和葶葶说说话。”宋氏道。 赵月娘接了这话,又说:“正是这个理儿,都是一家人。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可见小刀是个有福的。他这几个兄弟可都不如他。” 别看常小刀平时大大咧咧,提到这种事,那一张老脸也是隐隐发红。周一钊和季锦倒是面色如常,不过顾孟飞为人机警,听二娘这话要扯远了,为避免苗头不对,赶紧给顾芊芊使了个颜色。 “二娘!”顾芊芊娇嗔了句,不让她再说些打趣人的话。她又看常大娘刚才一直侧身挨着椅子边坐着跟爹娘说话,知她还是见生,站起来道:“爹、娘,既是一家人,以后常来常往也方便,大娘和孙姑娘一路颠簸劳顿,不如让他们先去歇息,也好让小刀与大娘好好叙叙母子情。” “芊芊说的是。”宋氏和顾威点头。 顾威道:“小刀啊,你先去吧。” …… 常小刀租的地方离镖局很近,见方的小院子已经被打扫地干干净净,有一间正房,东西各一间房,还有间小厨房,灶台也是现成的,常大娘和香秀两个人住尽够了。 “师母原是想让您和春秀住在镖局里,我想着您还是住外面自在,便租了这个院子。”常小刀帮着春秀把带来的家当行李放进西屋,一边扶着老娘进正房一边说。“只是这里就您和春秀,我想着找个小丫头来……” “娘身边有春秀,你一个大男人不用管这些,只忙你镖局里的事。”常大娘盘腿儿坐在正房的通铺上,隔着窗户瞥了瞥西屋那边,笑问:“你跟娘说,觉得春秀咋样?” “我的亲娘啊,我话跟人家都没说两句,能知道什么。”常小刀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回了这么一句。这娶媳妇儿他是头一遭,在镖局里跟光棍们待惯了看见大姑娘都不知道该说啥,就算觉得春秀好,可怎么个好法也说不清,反正心里高兴是真的。 “你这傻小子,反正人给你带来了,你要中意就紧着点心……”话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常小刀出了正房,孙春秀已经开了门,是顾芊芊身边的瑶儿和芳儿。她们俩拎着食盒进来,瑶儿道:“常爷,小姐说大娘刚来,灶上肯定不及开火做饭,让我们送这些过来。”她们把东西递给春秀,也不多待,就走了。 快到晌午也该吃饭了,常大娘看着桌上摆的饭菜,又说了些感念镖局的话。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常小刀看了眼春秀,又看了看娘欣慰的样子,脸上笑着,心里更多了几分感动。 …… 常小刀一家团聚,镖局里的人都为他高兴,顾芊芊晌午过后也收到了好消息,娘说要带她出门进香。本来不管是佛寺还是道观,只当作游山玩水欣赏古迹,能出门总是好的,但是看娘和二娘说话的神情,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心里有疑问,就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这个家里,顾芊芊只要派出她的头号眼线,想知道什么也不难。顾葶葶整日跑进跑出,跟镖局里里外外的人都熟,顾芊芊还不及睡午觉,她已经蹭蹭跑上了楼。 “我听大娘院子里守门的刘妈说,大娘找了冰人馆的徐媒婆来说话,我也去套了我娘的话……” 顾芊芊从床上坐起来,看葶葶喘匀了气,问:“娘和二娘想干什么?” “让你相亲呗。”葶葶笑着说,“城东柳员外家的小儿子,好像是秀才,我娘说了,柳公子要是能再考个功名回来,姐姐你就是官夫人啦。” “谁知道有没有那个命。”顾芊芊哼道,接着又叹了口气,“看来家里这回真铁了心让我嫁人……”她头疼地倒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一早。 从镖局出来往东走,一路上,季锦骑马领着几人在旁护卫,顾芊芊和顾葶葶跟着宋氏坐马车颠簸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正觉寺。顾芊芊下了马车一边松筋骨,一边打量着庙外的老树,听说这里初一十五香火鼎盛,不过像今天这种普通的日子,香客不多,有点冷清。 正觉寺的占地面积不小,门庭修葺得整齐。上了台阶,走进大门,正中间摆放的诺大古铜香炉正香烟袅袅,上面插着三根高高的香柱,每一根都有拳头般粗细,想必这炉子就有几百斤重。寺庙乃庄严之地,踩着通往大雄宝殿那层层数不清的石阶,顾芊芊不太情愿的心思也渐渐平静下来。 进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跟着宋氏叩头参拜。顾芊芊祈愿,佛祖保佑:一愿父母家人身体安康,二愿诸事顺遂,三愿不要太快嫁人,即使有天出嫁,也希望能找个喜欢的白头到老……虽然顾芊芊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但既然求到佛祖面前,还是把想说的都说了,也不好藏着掖着。宋氏拜完,把摇签的竹筒递给她,顾芊芊摇了半天,终于掉出一根竹签。她们起身出来,宋氏一边让季锦去添香油钱,一边要带着身边的云儿去解签。 “你们姐妹俩去庙里转转,不要走远。”临走前,她吩咐道。 顾芊芊与顾葶葶一对眼,慢悠悠绕过寺庙正殿,往后面走去。 这正觉寺不愧是千年古刹,周围素雅幽静,小桥流水,清新怡人,花的香气中混合了淡淡的檀香味,说不出的好闻。再加上诵经和木鱼的声音,不由得让人变得平静而安详。 她们上了拱桥,便看见成排的禅房,不远处立着座钟阁,在旁边是连着荷塘的假山,那里有个人。顾芊芊踮着脚张望了一下,看来,那就是娘说的柳公子。抬手拍拍葶葶的肩,她若无其事地转身,按事前商量好的,葶葶负责把人吓走,她只要找个地方坐等就好。 正觉寺里禅房长得都差不多,拱门一个连着一个,说是找个地方坐坐,但绕了一会儿,人就绕晕了……这会儿左右景致都变了,顾芊芊不敢再往前只好往回走,不知不觉拐进了回廊旁边的小院子。这个院子很小,只有正面一间厅室,但院子里种的两株白海棠倒格外雅致。她上前几步,发现里面香案上摆着牌位,香炉里的香正燃着,显然不是香客休息的雅室。 于是赶紧退出来,可外面连着的不是禅房,而是一条石子小径,再往前是一片幽深的竹林,望不到头。一袭清风掠过竹叶,簌簌作响,四周无人,又因方才看见了牌位,更显此处僻静。顾芊芊感觉后背发凉,立刻转身快走,好不容易绕出小院子,差点跟来人撞在一起—— “哎呀,姐姐,我找你半天了!”顾葶葶看见顾芊芊舒了口气,生怕自己又把她弄丢了。 芊芊有点不好意思,拉着葶葶的手,说:“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幸好你找到我。怎么样,办妥了吗?” 葶葶得意地扬扬眉,“我不过稍稍吓了他一下,那柳公子差点掉进荷塘里。不过,姐姐你说,那书呆子会不会说出去?” “这么呆的人,应该不会。再说,他胆子这么小,还敢跟镖局家的女儿相亲,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两个人渐行渐远,说话声也渐渐小了。 不远处,粗壮的老槐树上,被人扰了清静的人睁开眼睛,不禁淡然一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幕:隔着回廊还有院子里的草木假山,他看见一抹纤瘦的身影,那看不见的面容似乎在得意地笑着,然后传来她轻快活泼的声音,“宋青舟,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下次没那么容易放过你!还有,你不是有的是银子,赶紧赔钊哥一整套紫砂茶具,不然把你赶出镖局!” 凌熙唇边扯着笑意,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有趣的人,眺望着正觉寺宁静致远的景色,他懒懒地又慢慢闭上眼睛。可惜,又有人来打扰—— 只听树下有人,“德兴钱庄的王掌柜派人送来五万两到堂上,想赎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