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堂,后院阁楼。 静室内,正面方榻的小几上白玉鼎炉正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左边多宝阁上的摆设并无华丽虚浮,素净中带着古朴,屋角立着的花架上摆着矮松,虽然清雅素然,但看上去总有几分寡淡。右边垂拱处立着一道紫檀玉面的屏风,上面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屏风之后,书香满馥、简雅明净,桌案上古砚、笔架、笔筒、笔洗、镇纸等物一应俱。 此时,一双修长白净的素手正点墨起笔,在苍白的生宣上勾勒出重峦的远山,苍劲的笔力有几分写意风流,倒与烈焰堂晦暗肃杀之气有些格格不入……待极轻的几下叩门声,执笔的手停了停。 管事刘晟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方锦盒。他轻着步子到了屏风前,恭谨中有几分为难:“难得少堂主驾临堂中,实不该扰了您的雅兴……” “但说无妨。”透过屏风传出的声音极清淡,仿若覆在枝丫上的冰花。 刘晟:“红袖坊的姚三娘派人传话,望少堂主卖她个薄面,将德兴钱庄的王茂放回,至于玉苕的命,她送来三个清倌姑娘来抵。若少堂主不允,明日便亲自登门。” “区区一个纨绔,她倒是舍得。” “回少堂主,德兴钱庄自然入不了三娘的眼,她承的是威远镖局的情。”刘晟走过屏风,将锦盒放到案上又退了回去,接着道:“几月前,锦衣卫千户大闹红袖坊,听说是威远镖局的顾孟飞解决的,让姚三娘欠了好大的人情。德兴钱庄这次托到了威远镖局头上。” 同是娼门生意,红袖坊虽不似赏花阁背后有烈焰堂,但也不容小觑。红袖坊除了明面上的青楼还有很多暗门生意,跟教坊司来往密切,搭上的达官贵人不少,在刘晟看来,虽死的玉苕算是赏花阁当红的姑娘,但也没必要为了个王茂与红袖坊交恶。 屏风后的人打开锦盒,里面有张十万两的银票和一封信。刘晟看少堂主拆了信,又道:“少堂主,那王茂在我们这里也吃了些苦头,您看该如何处置?” 信笺上寥寥数语,片刻后,“明日放人。” “是。”刘晟应声后正要退出去,想了想还是说:“红袖坊送来的清倌就等在下面,姚三娘有心,老奴看着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知少堂主要不要见见?” 这话实是一番好意,但……依然是冷冰冰地回答:“不必了,送到赏花阁便是。” …… 傍晚余晖将退,蒸腾的热气还未消散,残阳的金色让镖局多添了几分安宁。这个时候,镖师伙计和杂役都聚在一处吃饭,练武场上静悄悄的,有人却在这里独自散步。 走镖不同于江湖游历,即使向来处事从容的顾孟飞,在即将面对未知的走镖之路,也会有些许紧张。他需要让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明日出发前还有什么没有想到没有做完。 “大哥。”开阔的平地上多了道轻柔的声音,他转身看向走来的顾芊芊。 顾孟飞舒展眉头,唇边挂上了浅笑,“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顾芊芊轻快地回答,眼睛却看向库房那边,“展风不是没有发现,大哥为何看起来仍是挂心?” “今日行此险招,我与宋青舟演的双簧也只能暂时骗过展风,他可是在暗处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发现。追查之责不在展风,现在只看他打算对这批火器查到何种程度,若他派人追到山东,对我们不利。”白天镖箱里的大部分是货真价实的药材,顾孟飞为了以防万一,托了他朋友——京城最大的药材商号春和堂的少东家俞佑霖,临时借用的,还有镖局里往年积存的伤药充数,不然如何能逃过展风的眼睛。真正封存火器的镖箱都藏在库房的地窖里,他做事习惯滴水不漏,如今对妹妹说的如此透彻,就是担心他和小刀出京后,家里会生变故。 顾芊芊有些不解,“展风为何一直盯着我们不放,他真的怀疑宋青舟吗?宋青舟说过只要唐肃不现身,只要没人知道他与聚海帮的关系,这趟买卖就很安全。” “展风盯着镖局的理由,我也想不通。但对宋青舟,我能想到和怀疑的,以展风的敏锐肯定也会。”说着,他不屑地笑了笑,“宋青舟充其量只是个投机谋私的商人,他高估了自己和聚海帮,我不能完全信任他。” 也许大哥说的对,除了自家人,谁都信不过。顾芊芊点点头,“多思伤神,大哥不必忧虑,明日你和小刀出京后,也要万事留小心。家中诸事还有陈叔……” 她的话未及说完,顾孟飞猛地抬手打断,忽然一个纵身跃起,身子在空中翻转个来回,再落地时,手中竟多了只鸽子。看鸽子身上的记号,是镖局的信鸽没错。 顾芊芊惊讶地看着顾孟飞从小竹筒中取出短笺,上面并无赘言,只有简短几个字:镖局有变,速回。 天色暗了,隐约可以看见月亮的轮廓。 马棚后,鸽子房。 顾孟飞闪身而出,挡住了灰蓝布衣的老者——此时,顾芊芊也急忙追了上来,等看到面前的人,不禁吃了一惊,“陈叔?” “少局主,大小姐……”被撞破通风报信,陈贵面露愧色,但他也是职责所在。 顾孟飞神色很平静,但眼中却带着苦涩,“陈叔,您都知道了,是要给我爹报信?” “少局主,老陈知道拦不住您出镖,但……”人老了就有顾忌,何况陈贵对威远镖局尽忠了一辈子,绝不能有事瞒着局主,所以他才不得不这么做。 顾芊芊动了动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她有些害怕,怕爹知道,怕爹回来。 然而顾孟飞只是叹了口气,便道:“等爹回来,我自会领罪。陈叔,您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 第二天一大早,街面上零星有几个人,镖队已经整装待发。威远镖局外,镖师、伙计分两边护在镖车周围,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顾孟飞在前院辞别了母亲,宋氏带着赵月娘、顾葶葶正目送他离去。虽是寻常出镖,但顾孟飞多年来肆意妄为,如今肯走正业,怎能不让宋氏欣慰和激动。 候在大门口的季锦和陈贵见他出来,跟着上前。陈贵虽满腹担忧但面上却不显,这是规矩,出镖的日子不能不吉利。所以,他只有尽心打点,反复叮嘱这次跟镖的人。季锦检查了一遍随行物品,以及生火起灶等物和干粮,然后又去试绑镖箱的绳子够不够紧、结不结实。 “季锦。”顾孟飞拍了下他的肩,“我尚有几件事要嘱托。” 季锦闻言,转身看向顾孟飞,却忽然听见有人喊:“顾少局主……” 有青衣小厮飞跑过来,喘匀了气后停在台阶下。“总算赶得及,小的……小的是红袖坊的,替三娘传话,事情已办妥,请少局主放心。” 顾孟飞神色一松,抱拳道:“替我谢过三娘。” 待小厮走后,顾孟飞将德兴钱庄的事以及家中诸事托给季锦,此行也许顺利,也许危险,但不管前路如何,他们都义无反顾。顾孟飞对季锦点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常小刀了。 临巷的小院里,常小刀正在向老母拜别。出镖在即,常大娘不敢多唠叨,晓得儿子天热奔波,特地为他赶制了身吸汗透气的衫子,用簇新的包袱皮包着递给了他。春秀在一旁侍立,待他们母子话别完,常小刀要出发时,被常大娘唤了声,才回了神。 “春秀,送送你常大哥。” “哎。”春秀赶忙为小刀打了帘子,又紧跟了出去。 行到院门前,常小刀突然顿住脚步,倒让孙春秀有些猝不及防。她愣愣地睁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常大哥,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不,没有……娘有你照顾,我放心。”常小刀有心想和春秀多说两句,奈何自己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心里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来。“那……我会尽早回来。” “嗯,好。”春秀应着。 “你也要多注意身子……还有,”他想说等他这趟回来应该能有多些时间陪她和娘,到时候带她玩遍京城。可两人至今话都没多说上两句,常小刀觉得临别前说这些可能不太妥当。他张着嘴,正要再说什么,忽地身子一绷——察觉到院中有异。 被人窥探的感觉……常小刀凝神环视,将目光停在西厢矮房。春秀留意到他的神色,不由心中紧了紧,“常大哥,怎么了?” 他摇头不语,家中的气息似乎不对,难道是因为这趟镖过分紧张了?常小刀心中存疑,想去西厢看一看,却听见镖局那边传来出发的号角声——短促威严,让他不敢再耽搁。 “我要走了。”常小刀未再上前,转身看向春秀,“等我回来。”他坚定地说完,将木匣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春秀打开手中的小木匣,里面是一支喜鹊登梅的银发簪。她看着簪子,却发起了呆…… …… 临近朝阳门的松鹤楼,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酒楼伙计刚拿下门板准备做生意,便有客等着进来,也是觉得新鲜。 顾芊芊靠窗而坐,一直伸长脖子看镖队过来没有,她不在家中送行,就是为了亲眼看大哥和小刀出城才放心。这会儿两盏茶的功夫都过了,她是算好时间来此等候,怎么还没见镖队的影子? 咚咚咚——沉沉的脚步声,有人上了二楼。 “臭丫头,这个时辰约我喝茶,是不是早了点!”张鹤龄被掌柜亲自引上楼,甫一看见顾芊芊,便不满地唠叨起来。 顾芊芊闻声转头,却是愣住了。她的确给张鹤龄下了帖子,但想到堂堂寿宁侯未必会理睬邀约,也没抱多少希望,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 “张鹤龄!”她一下站起来。 张鹤龄被直呼大名竟也没怪罪的意思,对身后挥了挥手让人下去,便大大咧咧走到桌子对面坐下,“你看见我为何是这等表情?” 顾芊芊缓缓神色坐了回去,尴尬地扯出笑容,“我以为你不会来。” 张鹤龄晒然一笑,挤挤眼睛,“朋友一场,你既主动约我,当然要给你面子。都怪我府里的管家,根本没告诉我,要不是昨晚我闲着没事翻了放请帖的匣子,可能就爽约了。”说着,他接过顾芊芊倒的茶,兴致盎然地问:“说吧,约我何事?” “嗯……今日我家出镖,我是来看镖队过城门的。” 张鹤龄被茶水呛了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顾芊芊。他可是特意早起赶来的,本以为臭丫头要么有新鲜事,要么有事相求,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让他坐在这里看镖队经过! 顾芊芊见他神色有异,想了想,斟酌着解释道:“听镖局的老人说,镖队过城门顺当才能镖路顺畅。我大哥头次走镖,虽是寻常镖也打点过,可我还是不放心,所以只好请你这尊大佛来帮我压阵。偌大的京城,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当靠山。” 她的话半真半假,前边自然是瞎掰,后边才是真正意图。虽然很现实,可张鹤龄听了却有些飘飘然。他心想,原先臭丫头对他可是没鼻子没脸,如今终于发现了他的好处。本来嘛,他最爱听实话,只要他高兴,借借他的名头也未尝不可。而且臭丫头说他是靠山,这样一来,他与威远镖局的关系又近了几分,既不需要展风在中间碍事,还能气小兴王。两人不对盘已久,凡事都要计较长短,小兴王高看威远镖局,他张鹤龄更不能落于人后,早晚要把他看重的都抢过来。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我是你的靠山。”张鹤龄得意地黠然笑了笑,“不过……你得帮我个忙?”见臭丫头为难想推拒,他又加了句,“我不为难你,肯定是你力所能及的事。” 话说到这份上,顾芊芊只好点头答应。张鹤龄大喜过望,正要提条件,顾芊芊唰地站起来,紧张地扒着围栏往外看—— 辰时刚过,镖队沿着朝阳门大街缓缓行来,周围竟都是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