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安慰了董氏一番后,走到门边,贴着墙望了眼书房,怀子满正在挥毫着笔墨,不知道要写点什么。她便放下心来,关上门后,又迈着小碎步到了董氏身边,低声道:“娘,这封信,我们需要把它烧了。” 怀玉清楚地记得,上一世怀子满下狱的罪名便是“妖言惑众,通敌叛国”,她一直都相信着怀子满是无辜的,因着依着怀子满的性格与信仰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现在她看到这封信终于明白了,当初萧宸喧是如何给怀子满安上“通敌叛国”的名头。 “这是夫人留下的遗物,烧不得。”董氏牢牢地抓着那张薄薄的纸,道,“我会藏好的,阿玉你别担心,这些年我都藏过来了,不会叫人发现的。” 怀玉道:“娘,你可要想好,这张纸一旦被人发现了,就是几十口人的性命,别的尚且不说,阿璎还那样小,你忍心吗?” 董氏便有些犹豫了,怀玉趁机将纸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立刻将纸贴上烛火,让火舌一点点舔没了,只余了把灰烬。怀玉将灰烬收在了香炉里,用夹香料的银钳子轻轻拍碎了,她方才放下了心。 董氏站在她身后,一直都看着,道:“我欠了夫人许多。” 怀玉将香炉重新盖上,道:“当年先夫人惨死,她娘家的人难道就没有请仵作来验尸么?” 董氏摇摇头:“江老太爷早领着一家子逃难去了,等战事平定回来了,夫人早已入土安葬了。早些年我还常去拜访,但自从老爷和我结亲后,老夫人便不开心让我上门了。” “嗯。”怀玉又好言宽慰了董氏一番,方回房歇息,夜间又数次起身照看怀璎,一夜竟然忙忙碌碌的,并未休息好。 等再一次见到怀子满,已经是五日后了。 这些日子,怀子满总是早出晚归的,说是去拜访师兄,只是面上总无见故人的喜悦,听董氏说起,怀子满的神色一日比一日的凝重,到了最后,竟然在睡梦中也不自觉地叹气。 那日,午后的阳光本来大盛,不知从哪里飘了几片乌云,将整个天空都阴沉沉地遮了起来,还不待人反应过来,天边一道震雷轰得一声,顷刻降下大雨。 董氏慌忙丢了手里的活计,叫怀玉收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的衣裳,两人也不及披上蓑衣或撑上油纸伞,就直接冲进了雨中。只是这一会儿功夫,本该干了的衣裳已经被雨水彻底浇了一个遍,怀玉也顾不得那衣裳有多湿,左右身上也湿了,就索性捧了满怀。她正要回屋,一把油纸伞忽然遮在了她的头顶,避去了一伞的雨珠子。 怀玉诧异地回过头,见是许久未见的萧宸喧,他站在雨中,长发已经湿的贴在了额头上脖颈上,身上的衣袍也是顺着身体的曲线黏着,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耳朵尖的一圈都是红的,撇过头去,望着自己的厢房,怎么也不敢看怀玉。 怀玉才要说话,董氏道:“站着做什么?快收了衣裳,小心淋出病来。” “嗯。”怀玉应了声,又顺手多扯了两件衣裳抱在了怀里,萧宸喧一路帮她撑着伞,尽职尽责地送到了屋檐下。董氏在那儿放着一个木盆,专门收这衣裳,此时也管不得了,一手扯着一个人,道:“快去洗澡,我给你们打热水去,洗完澡,记得到厨房来吃姜茶。” 怀玉将衣裳放下后,正好看到萧宸喧收了伞,闷着头回了房间。 清清爽爽地沐浴了一遍,怀玉找了套新的衣裳穿上,等走到厨房喝姜茶时,萧宸喧竟然早已在了,他碗里的姜茶已经见了底,他便将碗搁在了一旁,似乎并不着急,等看到怀玉进来了,方才有些紧张地起了身,一条腿踢到了凳脚,他轻轻闷哼了声。 怀玉从锅里将姜汤盛了出来,端着口白瓷碗走到八仙桌旁,看萧宸喧还站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站着做什么?”顿了顿,“不会刚才让雨水淋坏了吧?”说着,想起身探他额头的温度。 萧宸喧轻轻地避开了,他轻声道:“没呢。” 怀玉收回了手,道:“不过,方才你是傻了么?我都淋湿了,你还给我撑伞做什么。” “没,就是……女孩子淋雨不好。”萧宸喧的手撑着桌面慢慢坐下,他碰了碰自己的瓷碗,道,“喝姜汤啊。” “嗯。”怀玉瞥了他一眼,总觉得萧宸喧期期艾艾的,像是有话要和她说一般,怀玉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喝着辣辣的姜汤,等着他开口。 萧宸喧把自己碗里最后的一口姜汤喝完了,板正地做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小生明日要回凤陵了。” “什么?”怀玉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不无惊讶,毕竟上一辈子萧宸喧是在这儿学满了一年才走的,怎么会突然就要提前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都学完了?” 萧宸喧仍旧不看她,道:“不是,是先生让小生走的,他说小生在他那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学到了。” 在这件事上,萧宸喧没有撒谎,但的确是刻意地把话留了一半。怀子满的原话是:“宸喧,我所谓的大儒的名声是假的,所谓的学问也是假的,你问的那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你还是家去吧,去乡学好生学几年,考个功名,也比耗在我这儿好,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学到了。” 怀玉望着萧宸喧:“那你就这样回去了?” “先生不肯收我,小生也留不下。”萧宸喧垂着眼睑,手指敲了敲瓷碗,沉吟了一下,道,“其实,先生说无法解惑时,我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什么?”怀玉皱着眉头。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还有件事,小生想着需要提前知会姑娘一声,就是……小生走时听见先生和家父在商量我们的婚期,听着先生是想让姑娘即刻嫁到凤陵。” 怀玉大惊:“什么?我们尚且问名,还未纳吉,父亲怎么会想直接定下婚期,至少……至少也要等纳征之后。况且,我们还这么小,怎么可以如此急促,好像迫不及待了想要打法我出去。” 萧宸喧忙道:“姑娘不要多想,先生还是很为姑娘着想的,只是小生猜测,大约是和白先生有关吧。” 怀玉的脸沉了下来:“他?” 萧宸喧叹气,道:“先生与家父商议清楚了,定然会告诉姑娘的。小生也只是听了几句,觉得大约有这个可能,便先与姑娘说一声。其实小生觉得,早些成亲,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怀玉正烦躁,听萧宸喧如此说,更是心烦,便道:“你也才十四岁,就动了这念头,想来平日里也没把心思放在心上,倒是日日都想着这些粉头油面的事了。” 萧宸喧一愣,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小生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觉得以后到底也是一家人,能和和睦睦地在一处,自然是好的。”说吧,拿着眼睛飞速地瞟了一眼怀玉,俊秀的小脸是更加红了,“姑娘莫要担心,小生往后一定会对姑娘好的。” 怀玉现在一口气堵在咽喉口出不来,几乎都要翻过白眼去,她恨恨地心道:“你能对我好,对我家人好,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日日担心,夜夜忧的,不正是怕你日后待我家人不好么。” 萧宸喧见怀玉板着张脸,丝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心头掠过了些失望,但很快又道:“姑娘不用忧思,家母也是极好的人,姑娘性子良善,定能与家母好好相处。至于家中父亲的那几房妾室,姑娘是不用理会的。” 怀玉瞟了他一眼,闷着头应了声,到底怀子满还未亲口找她谈,一切都还不算数,她没得为几句话乱了心,便道:“我先回房了。” 萧宸喧坐在长凳上,看着怀玉紧锁着眉头走了出去,他怔愣了许久,方才叹了口气,替怀玉将碗收了,方回房里去了。 晚间怀子满回家回了个大早,一回来,还未将油纸伞放下,便叫怀玉,闹得怀玉心头一紧,她不由地望了眼西厢房,房门紧闭着,不知道萧宸喧正在做什么。她踌躇了会儿,那头怀子满又叫了她一声,连怀璎也轻轻推了她一把,怀玉终于认命地进了书房。 怀子满并未给怀玉什么缓和,兜头便是一句:“我已与萧大人商议好了,明年你便出阁,只是具体的日期还要请人相看,届时再与你说。” 怀玉面色惨白,道:“父亲,我才十一,萧公子也不过十四,出阁实在是早了些。” “不过是叫你嫁过去罢了,到时候仍与宸喧分房睡,等大了再圆房,不碍事。”怀子满看来是早就想好了的,话说得不紧不慢,“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孝敬公婆,以及,宸喧的那位白先生。” 怀玉满嘴苦涩:“父亲是因为那位白先生才想着让我这么早嫁过去吧?只是,父亲既然有心要照顾白先生,为何不直接给予银钱的帮助,又或者买个丫鬟过去伺候着?” “银钱也好,丫鬟也罢,他现如今连见我一面也不要,我若直接送过去了,他怕是连院门都不会让进的。”怀子满温和地说道,“但阿玉你不一样了,你和他有着萧宸喧这层关系在,纵然最初他再不愿见你,只要你拿出诚心来,他又岂能真的次次将你拦在门外?” “父亲,”怀玉抿起了嘴唇,她看着怀子满,“父亲不叫女儿在膝下尽孝,却要女儿废此周折伺候对女儿来说极其陌生的人,是有缘由的吧?” “是。” “烦请父亲解说一二。” 怀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江氏留下的信里曾经听到过怀子满的同窗中有位姓白的书生做了反贼,而那位白先生又恰恰是一副在牢狱里遭过罪的模样,她现在是极其地怀疑白书生与白先生是同一个人。 怀子满的广袖敛在了身后,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道:“还记得我前日与你说过的那些话么?与其说那日我在说夫子,倒不如说我是在说我的先生和同窗。” 他用极其缓慢的语气将当年的事一点点地说了出来,那是怀子满小心翼翼地藏了许久的故事,说给怀玉听的时候,他有一种将自己的内心都剖开了,□□裸地扔在人前,给旁人观赏,评判。那是怀子满最肮脏龌龊的心思,他不复向来的光明,磊落和正直,他胆小,懦弱,毫无担当,尤其是还带着几分浓浓的妒忌。 即使到了如今,怀子满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妒忌着白路生。那时北晋王将青石崖都包围了起来,只为这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网打尽,明明是火烧眉毛的急迫,白路生却还有心思静静地吃了盏茶,摇着把扇子轻轻一笑:“总要先下去帮亲人探探路的。” 怀子满那时候却是不信,白家早就派了人来接白路生了,家丁还在青石崖上藏着,白路生此番装了大度和释然,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他一定可以在北晋王动手前就逃出生天了。所以,那天夜里,白路生忽然摸到他的房里,说要带他走时,怀子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话一出口,怀子满便意识到,他这一辈子的成就,也只是云州十论了。 白路生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在带他走之前,先是去祭拜了楚养直的墓碑。楚养直是在北晋王府被杀的,没人知道他最后的尸首是如何处理了,他们便只能立了个衣冠冢,用来时时祭奠和怀念。白路生就在墓前问了他那个问题,然后让家丁掩护着,循着一条极其隐秘地小道出去了。 明明十三个书生都是知道那条小道的,但最终出去的只有怀子满。 怀子满终于将故事说完,又干巴巴地道:“阿玉,你便当是替我赎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