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站在萍山的最高处眺望。天际有云,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苍艳而肃杀。 国有刀兵祸乱,而蚩尤之旗现于长天,这是三十八年来,盘桓天野不去的兆象。那个方向,正是苦境通往道境的入口黑暗道之所在。 三十八年前,异度魔界毫无征兆的增兵进犯,年度的小规模战役直接切换为两界的全线战争,玄宗宗主战死。这些年来,在新任圣尊者一步莲华的主持下,圣域加入了战局,双方联合欲封印魔界。然而异度魔界高手如云,又是不顾生死的极端凶残反扑,双方竟僵持了起来。 与玄宗的长老商议之后,苍与赭杉军决意在苦境三大高人相助下彻底封印异度魔界。但四方阵法各阵眼均需玄宗高手全力护持,纵有一步莲华、圣域天座率僧兵相助,也抵挡不住魔君阎魔旱魃以自身为先锋的魔界精兵强将的攻势。后来不知为何消息泄露,魔界忽然拼死攻打封云山,加上赭杉军失踪,墨尘音寻人不归,金鎏影、紫荆衣在镇守四方阵眼,坐镇封云山的仅剩以苍为首的六弦与几名长老,一时局势风云飘摇。 苍请练峨眉相助,后者近年来修为圆融,已入臻仙之境,本应继续清修等候飞升,却在接到传信后慨然赴约,留下练无瑕坐镇萍山。练峨眉如今的体质无法忍受凡间浊气,只得藏身云端,待阎魔旱魃与圣域天座交战之际一掌定乾坤,当场便把魔心打了出来。可惜魔性之凶残实在匪夷所思,临死之前反扑,居然活活的剖出天座的心脏据为己用。佛魔相克,当即陷入了僵死状态。 跟从的魔将见状拼死杀上前来,资深的强悍魔将大多在历年和之前的战争里折损殆尽,如今剩下的不过是群年青人,有少年,有少女,甚至还有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大的孩子,姿貌昳艳,杀起人来的疯狂程度却完全与那阎魔旱魃一脉相承,所过之处血雨横飞如恶鬼修罗。而众僧兵亦是威猛无畏,且在一阐提为首一众圣域高僧的指挥下进退有度,两方战成五五之数,魔界一方抢走了魔君的尸体,圣域一方则抢回了天座的法体和被练峨眉击飞的魔心。 “魔君躯体被佛气侵克,不妙,赦生童子,速回女后,请魔尊者相助。”练峨眉听到一名苍老的魔物道,当即运招欲阻止他们求援,谁知一阵短暂的能量波动过后,魔界大军尚在,但魔君的尸体连同护卫他的魔将们竟然都齐齐消失了。 “异度魔界有杀生、天荒、神无三道先锋,借助魔法结界自由来去,诡异莫测,非近距离的极招攻击无法破除结界。”一步莲华叹息道,魔界这次兵分两路,他负责守护的是另一要地,好容易将魔物消灭,却也错过了救援天座的时机,只好吩咐一阐提和八叶莲先行一步护送天座的法体回圣域,其余僧人们好生打扫战场,收敛同门遗骨。 “我们本以为三道先锋由最强的魔将担任,只需集中力量杀掉他们,便可废弃三道,斩除魔界后路。如今看来,除宿将元祸天荒外,魔界早已将其他守关者要职转移给了在战场上易被忽视的年轻魔将。以刚才的能量波动判断,如今的神无道与杀生道先锋,都藏身于那几名少年魔将之中。那个年纪最幼却冲在最前的御狼魔物,应是已易名为赦生道的杀生道先锋。”一步莲华又道。 练峨眉想起那名魔物的话:“根据之前的情报,异度魔界已知的高手有朱皇银鍠朱武、魔君阎魔旱魃、狼王补剑缺、狩日渡天童、女后九祸、伏婴师,据苍推算,银鍠朱武一派的高手二十年前便已陷入异空间待死,魔君已死,剩余的九祸武力不足,其余悍将虽众,但无一具备举足轻重的实力,理当无力扭转乾坤。”她皱了皱眉,“但那魔物口中的魔尊者却是之前闻所未闻的角色,圣尊者,不知此人是否会成为封印计划的变数?” 一步莲华微微垂首,连颂三声佛号,略显嶙峋之态的圣洁面容现出悲悯愧怍之色:“劫数、劫数!” “练云人,实不相瞒,那魔者袭灭天来,正是吾之心魔所化。” 原来一步莲华与笃信经书的普通僧人不同,他一面修持佛法,一面思辨经义,个人的佛法修为愈是精深,心底的辩法便愈是激烈,心魔自此而生,潜滋暗长,便成覆水难收之势。适逢圣尊者圆寂,作为指定的继任者,为保持对我佛的虔诚,他在继承仪式的前夜运用神通将心魔逼出,试图一举灭之。一如这世间无数生灵,心魔所化的魔物有着自己的生命、思想,他源自一步莲华,所以对于这名佛者有着致命的了解,而生来所具有的天魔之身又赋予了他狡诈的思维与诡辩的口舌。一步莲华为其所惑,一时不忍便被魔物逃出了万圣岩,魔性为同源力量吸引,竟逃去了异度魔界。 “吾与恶体虽已佛魔双分,彼此意识却偶有交融。吾知道他保住了朱武一族的一线生机,被九祸尊为魔尊者,并奉命收了两名魔物为弟子,一名吞佛童子,一名赦生童子。” “吞佛童子?赦生童子?”单是名字,便是与佛门水火不容的针锋相对。褐发飞动如蓬的蒙眼稚子的剪影自练峨眉眼前掠过,狂厉萧杀的气势,不似人,倒像极了一条孤傲不群的狼。嗜血、好战、残冷,异度魔界的魔物身上,似乎永远是兽性多过了人性。 一步莲华苦笑:“一时错念,便成佛门浩劫,总是吾罪孽深重。” 练峨眉有些心神烦乱,转口道:“天时将至,为何四方封印还没有动静?”再拖下去,恐怕会给魔界喘息之机。封魔之计筹备已近四十载,动用道境玄宗与苦境圣域两大组织之力,总不至于在最后关头因为错过时辰而功亏一篑吧? 一步莲华一震,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变色:“不妙!” “赭杉军还是没有联络到吗?”清风皓月如苍,眉宇间此刻也难得的有了焦灼之色。玄宗倾数十年之功设四方封印,由赭杉军、金鎏影、紫荆衣与玄宗其他高手分守四方,苍、墨尘音与几位长老于封云山居中调度。然而就在二十年前,他突然感应到赭杉军所驻守的四方封印的一处节点被毁,灵识联络也失去了赭杉军的消息。苍需要坐镇封云山,只能由墨尘音带一队道子们赶往寻人兼修复阵法节点,谁知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别说是赭杉军,连墨尘音也失了消息。 拿着毫无反应的溯影道镜,白雪飘脸上已经满是冷汗,仓皇道:“怎么办大师兄,墨师兄也怎么都联络不上!其他派去寻人的同门也都失了联络!” “金鎏影、紫荆衣呢?”一旁的长老插口道,声音有点颤,“之前传信让他们就近搜寻赭杉军,为何迟迟没有消息?难道……”难道他们也出事了?长老闭上了嘴,几乎不敢承认自己的猜测。 苍在刹那间的猜测却远比长老想的更为可怕,他甚至还来不及为同修安危窥探一番天象,翠山行已然截道:“弦首,四方封印毁去一处,偏偏天时将至,迟一刻便前功尽弃,我们该怎么做?” 苍冷眼望着这一切,同修脸上的惊惶,长老眼底的期冀,山下累累的尸骨,头顶溟渺的长空。昔日的门徒万千,铢衣染云霞,如今却是白骨号荒野,血河浸黄沙。 不过是大道无情,生死同休。他对自己说。 “以封云山代替废弃阵眼,开封印!” “弦首,圣域一方还在封云山境内……”九方墀急道。玉石俱焚之策,如果牵涉的只是玄宗,倒没什么好说的。但圣域一片诚心襄助玄宗,牺牲他们,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如何对得起佛门无辜受难的英魂? “来不及了!”长老打断他的话,深深看了苍一眼,大吼道,“都听我的,把阵眼转到封云山,别愣着,这是我的命令!”一向只会喝茶闲磕牙绝不管正事的老人挥舞着手臂,竭力鼓舞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长者的威严,“你们这群小家伙,宗主不在了,就连师叔都不放在眼里了?我这辈子就做了这一回主,给不给面子?开封印啊!” 另几名被苍的计策惊呆的长老也回过神来,纷纷响应自家师兄,在这大难临头的关头,向死掉的大师兄指定的继任宗主来了场气势汹汹的“逼宫夺·权”。 赤云染抹去脸上的泪水,立即拉着白雪飘转移阵法。翠山行立即跟上,再是黄商子、九方墀,再是几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最后则是前一刻吹胡子瞪眼睛的玄宗长老们。 “苍,天塌了还有我们这几堆老骨头呢,再不中用,这杀戮正道盟友的罪名也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来担啊!”其中一个老人低声道。 耳边似乎有无数冤魂哭号之声盘旋,苍合上眼睛,神色清冷,惟有颀长的身影忽而多了一点不堪重负的嶙峋意味。 天崩地陷之际,练峨眉和一步莲华默契的没有去尝试破除或是延缓封印结界的蔓延,而是一致出手,想要赶在封印结界彻底形成之前将众僧兵救出。谁料就在练峨眉运用真气将七彩云霓扩大至极限之时,一步莲华身体剧震,白发忽然转为阴晦的灰色,威力绝伦的一掌竟轰向了未成的封印结界。 “一步莲华!”练峨眉清叱一声,飞身阻止。注意到天空中两位高手的异状,魔界大军与僧兵们同时意识到生路之所在,一时不分人魔,都向着一步莲华所在的方向涌来。两方混杂在一起,不过是眨眼间,就已分辨不出该捞哪个扔哪个了。而时间紧迫,容不得练峨眉与一步莲华分出胜负,更容不得他们细细分辨救援,两人只对了一掌,凝聚道境四方地气的封印已然完成,别说是救人,他们只来得及将自己拖出封印。 说不清的天地震颤里,玄宗与宿敌异度魔界一起消失在了世间,仿佛从未存在过。至于赭杉军、墨尘音为何突然失踪,金鎏影、紫荆衣为何杳无音信,以至于苍不得不牺牲封云山为阵眼,乃至于将圣域大半僧兵无辜累死。真相已经无从知晓了。 随着两界的封印,一步莲华也恢复了正常:“适才恶体作祟,他问吾,圣域参战是因为吾的决定,亲手将他们带入死境,一步莲华,这就是佛者的慈悲吗?”眼见僧人们在悲号挣扎,又有恶体扰乱心神,一时动摇之下,他竟想要打破封印好将无辜者救出,浑然忘却了纵容魔界逃出会造成何等惨烈的浩劫。好在他现在虽悲伤依旧,但灵台清明,他是知晓赭杉军失踪之事的,推算几回,便也将事实猜出了几分。 “吾虽理解好友事急从权的苦衷,但圣域几乎全军覆没,一步莲华一己之力,无法抚平众僧的怨恨。无奈。” 练峨眉亦是感慨,却很快从叹惋的情绪里抽身:“圣尊者当务之急是设法摒除恶体的影响。”否则他日意识被彻底吞噬,那才是真正的佛门浩劫。 一步莲华点头:“吾有意闭关修炼第八识。邪魔凶恶,云人擅入红尘,与魔界结下恶缘,日后也当小心。” 练峨眉昂然道:“除魔卫道,涤清乾坤恶秽,是吾辈本分。纵然是阎魔旱魃复生,又有何惧?” 一步莲华闻言微笑,两人自此别过。分路而行的瞬间,练峨眉忽然生出不祥的感应,她面色微变,一路急行赶回萍山。刚一踏入护山法阵,青崖便雪电般的冲来,引着她在山巅的梅树下寻到了一块青苔森森的大石。 练无瑕正昏睡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