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风波,从来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得势失势轮流换的比眨眼还快。先前气势汹汹俨然有侵吞中原之势的叶口月人早就随着九幽的失踪而灰溜溜的跑路,最近的闹得苦境人人自危的闍城血劫也以驱魔人四分之三升级成功为分界呈现出不了了之的烂尾倾向。而因辟商之故,经龙宿牵线,嗜血者的暗子胡蝶衣化名月吟荷已潜入北隅皇城,北辰皇朝的势力渐渐明朗。另有魔龙祭天潜藏暗中,北辰皇朝又有不明潜流……这局面,可谓一个乱字没商量。 正是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困病野梅岗的大半年时间龙宿并没闲着,借支使练无瑕四处采买食材药草茶叶的名目,龙宿将自己所要传达的信息混入采买的物品名单之中,顺利的与自己的情报网取得了联络。得知四分之三吸收西蒙父王之力功力大进,与西蒙斗了数场,西蒙居然不敌。得四分之三和查理王之助,佛剑与剑子对嗜血者势力展开了全面打压。龙宿自忖自己实力比起西蒙尚有不如,此刻若是出面与西蒙合流,只是徒然为嗜血者一方增添了一个送死的打手,不如暂避等待时机。练无瑕那杯血固然害他不浅,却也歪打正着的让他避过了正道与嗜血者的台风尾,如今顺利从野梅岗脱身,正可寻安全之地观望,再徐徐而图之。 龙宿做如此打算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身后会锲而不舍的黏上一只叫做练无瑕的小尾巴。相识近一年,龙宿已对此女有了透彻的认知,纯善温柔,与世无争,却极有主见与韧劲,看似驯仁如鹿,实则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柔软可欺,尤其是你与她的三观发生冲突的时候,偏偏浑身上下就只一根筋,轴得厉害。狠下心来斩草除根吧,一来小姑娘武功不弱,坐骑逃命的速度更快,对付起来颇麻烦;二来她毕竟于他有恩,且是一片拳拳善意,恩将仇报这种不华丽的事他怎么做得出? 忍着吧。好在他本就打算短时间内沉潜幕后,姑且应对着,在有大动作之前想个法子将小丫头糊弄出去即可。 心中盘算已定,龙宿即领着练无瑕去了血龙湖。顶级的成名人士总有那么几招保命符,剑子仙迹的小金剑、素还真的化身皆在其中,龙宿的保命符便是他那遍布苦境明明暗暗的狡龙三十窟系列房产,血龙湖是其中之一,与疏楼西风以暗道相通,乃是将一石山掏空筑成,固若金汤,地极隐秘,易守难攻。 简单的安顿了练无瑕的住宿问题,龙宿熟练的翻出一只烟斗,填上烟草,徐徐的吸了一口。近一年光景没沾此物,还真是有些想念。他靠上铺了白毛毛毯子的摇椅,眯着眼好生吞云吐雾了一番。 他这厢正享受着,那厢练无瑕带着青崖将血龙湖里里外外好生打扫了一遍。作为幺蛾子瞎折腾如龙宿的藏身之所,血龙湖固然比不上疏楼西风的绮靡风雅,但也差不到哪儿去,四周布有结界,防尘防水防盗又防冻,即使大半年没人住,照样干净整理空气新鲜温度适宜。然而经人洒扫的屋子的洁净温暖又哪里是靠死物维持清洁的房屋可比的?经她过手,不仅纤尘不染,连四壁上镶嵌照明的夜明珠都觉得光彩潋滟了几分。 待她打扫完再回到正堂,便看见华紫的人影陷在了蓬松的白毛丛中。练无瑕眼力颇佳,认得他身下所垫着的正是极罕见的极北雪罴的兽皮,极北雪罴原是生活在极北冰原的上古凶兽,数量极少,猎捕更不易,加上其皮毛光滑如柔水,洁白似鹅脂,常有数寸之厚,披之可令人身处三九天如在阳春,实乃皮草中的珍品。练无瑕偶然于大雪原听一武林人士讲过,一张雪罴皮以等体积的黄金来换,常常还是有市无价。而龙宿的这张皮毛丰厚竟有半尺有余,躺在上面如卧霜雪雾凇之中,大约又是雪罴皮中的极品了。 可她认得出这雪罴皮,却有些弄不懂此刻的龙宿在做什么。只见他嘴里叼着一根奇形怪状的东西,时不时的还吐出一口白烟。那烟气味于那火燎气外又翻出昙花与玉兰花的芳馥气息,奇异,但并不难闻。最奇异的是那烟的形状,有浑浑然的圆圈,有小桥流水的风景小照,有淡澹清漠的朦胧图画,也有精工细镂的楼观人物,仔细去看,里面的纨扇仕女居然还在微微的晃着扇子。 以练无瑕的清虚玄云之体,辅以真气修为,也不难运云气做出同样的效果,但她看得出龙宿从始至终没有动用半点内力真气,而是仅凭口唇舌的精微配合,这样的技艺说是神乎其神都不为过。莫说是练无瑕,连青崖都睁大了一双黑幽幽的圆眼睛,看得入了迷。 可惜这一幕没有持续多久。感觉到了练无瑕的接近,龙宿抬起眼皮,劈眼就看见练无瑕凝神注目看得十分投入的样子,他僵了一下,取下嘴上的烟斗搁在了烟斗架上:“汝来了。” 练无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种毫无意义的絮叨于她这名哑女而言,根本没有回应的必要。 “客房可还合心意吗?”龙宿问。 这回练无瑕点了头,房间里乍一看朴实无华,实则壁镶明珠,床设绮罗,桌椅家具无一不是庄重大气,细看还暗处还雕有龙之九子的纹饰,这种不动声色的考究,比她那草窝一般的野梅岗要强出何止百来倍。 借着说话的掩护,龙宿不着痕迹的成功将烟斗与烟斗架移至他处,将将要松上口气,便见练无瑕写道:“疏楼前辈前辈适才在做什么?” 龙宿的气只松到了半截便卡在了喉管里,不上不下的,简直比卡鱼刺还难受,无奈还得给这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科普:“吾在抽烟。” “那叼在口边的是……” “烟斗。”龙宿斩钉截铁的答道,“抽烟的妙处在于思维的放空,穷通夭寿,成王败寇,桩桩都抛在脑后。任它沉沉浮浮风波恶,我自不与时移——不过,论这烟叶的香味,再怎么讲究炮制,却也是落了香道下乘,吾也是偶一为之,图个清闲的滋味。” 汝妹的,怎么听起来跟偷偷抽烟却惨遭女儿抓包而不得不心虚解释的爹一样不华丽? 他解释得理直气壮并心虚气短着,练无瑕却只是似懂非懂的颔首,嫣红的睫毛蝶翼般翩跹了一下,这样的神情浮现在尚稚嫩的眉眼间,显得有些眼巴巴的:“前辈吐烟圈的样子……” “怎样?”龙宿皱眉。 “很有趣。”练无瑕写道。何止是很有趣,观其举重若轻、蕴大巧于无意的态度,说是技近于道都不为过。卧在一旁的青崖也大大的点了下脑袋,显然对主人的观点深表赞同。 龙宿只觉得自己卡在喉管里的那半口气抽丝一般缓缓的松了开去,短暂的沉默后,他痛心疾首的开口:“长生丫头啊,汝需谨记,抽烟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说的,连自个儿都铁面无私的给骂了进去。 可惜龙宿难得大公无私的一番金玉良言,受教诲的那个却给当了耳旁风。除开对练峨眉的无条件崇拜与信任,在待他人上练无瑕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疏楼前辈是东西吗?是、也不是。疏楼前辈是好人吗?是、也不是。现放的这么大一尊反例,那句“都不是好东西”里的“都”字大可以删掉了,是以整个论断根本不成立。既然不成立,那么说不说自然在疏楼前辈,可是听不听却是在她自己。 龙宿是何等人物?是闻道风都能顺藤摸瓜琢磨出个一二三四五的人物,光是听她的呼吸都知道她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去,不由郁闷。果然半道上黏上的傻丫头比不上自家穆仙凤,他的凤儿何其乖巧,他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她的金科玉律不说,私底下还整理了一部名为《龙首主人语录》的鸿篇出来,成为儒门天下近百年来的内部畅销书。哪像练无瑕,自己不惜以身说法苦口婆心的教诲,她居然还能充耳不闻,他这颗华丽的龙心都快给伤得支离破碎了。 不过龙首大人,你是不是忘了,早在你俩那并不美好的初遇里,你老人家的一颗龙宿就给某个不懂事的蒙古大夫伤了个彻底呢?可见天生就的练无瑕,就是专门送来伤您老的龙心的。 此乃命中注定,挣扎无用,无上太乙天尊。 好在龙宿毕竟是非凡人物,不过是痛定了一刹那的功夫,便决心为某个缺乏常识的傻丫头好生培养下正确的品味与审美观:“眼下时气变换,旧日存的香料用起来不相宜,吾又顶烦市面上那些廉价粗香的气味,索性合些香来用吧。”正说着,已动手把调香的工具摆了出来,朝练无瑕勾了勾扇子,示意她过来帮忙。 练无瑕赧然走了过去,对着一大排闻所未闻的物件,颇觉无措:“晚辈不会合香。” 龙宿横了她一眼:“那汝还会干什么?” 练无瑕深感愧然的垂下了头。 好在经历了大半年的了解,龙宿早不指望这个把自己活成了野人的小丫头能会多少东西,只淡淡道:“坐吧,吾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