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洁景明,风露朗润,正是清明时节。 往年这个时候,主人会焚上一炉最清最妙的香,或临帖,或就着白玉琴弹奏一曲。倘或倦了,便把卧榻挪到廊下,倚在那极北雪罴毯上,一面赏着宫灯夜雨,一面烧上一管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享尽浮生清闲。 穆仙凤跪在灵柩前,侧耳听着灵堂外面的瑟瑟雨声,擦了擦眼中止不住的泪。 她不相信龙宿就这么去了,闍城血祸,弃天神劫,那么多的大风大浪都岿然不动,主人怎会折损在莫汗走廊呢?可若这一切是假的,那么那个面容老化的躯体又是谁?她是主人一手抚养大,怎会识不出自己的主人来?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放入棺木,怀着最后一点的期望等待着他坐起身,用那熟悉的浑润儒音叫她凤儿,告诉她这只是他开的一个华丽的玩笑。然而从昼等到夜,再由夜守到昼,整整七天的时光,她心底的那点飘渺的指望便如行将燃灭的烛火,只一线的风吹草动,便会倒入寂灭。 风雨声陡然转急,一线夜风携着森凉雨意卷入,穆仙凤虚透了的身子哪里受得住,不由打了个冷战。肩上随之一沉,却是一件厚实的披风,她仰起头,见默言歆的嘴唇抿成刚硬的直线,刚毅的面容上是同样的悲恸与哀伤。 这些年,两人始终没有成亲。尽管自幼相伴,青梅竹马,怎么看怎么般配,彼此又恰恰是情投意合,不在一起都浪费了天赐的好姻缘。可是他们就是默契的对婚姻之事只字不提,剑子也曾打趣过几句,仙凤假作害羞,默言歆则是一副“她说了算”的模样,就这么把话给混了过去。就中深意,大概只有他们彼此明白。 凡人生于世间,大抵都有各自的意义所在。而他们的意义便是做疏楼龙宿的默言歆,疏楼龙宿的穆仙凤。不是不爱慕对方的,只是一旦成亲,穆仙凤就变成了默言歆的穆仙凤,默言歆就成了穆仙凤的默言歆,将来还会是子女的父母、孙辈的祖父祖母……主人,又将被置于何地? 这生途漫漫,难道要让主人华丽却凄凉的独行吗?他们又于心何忍! 可谁又能料到,生途还有他们二人作伴,这死途,主人却要孑然一身的离开? 见穆仙凤抽噎着不住,默言歆无声的握住她的手,忽然肌肉紧绷,戒备的回身转向灵堂大门,待看清时,面上却露出惊疑诧异之色。穆仙凤亦是满面错愕,险些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来人一手持灯笼,一手正掀起了帷帽。她的年纪不大,眉目却惊世的盛艳,紫发在昏暗的灯烛光影里泛着幽幽的华光,衬得面庞皎白如冷月。她似乎没有看见默言歆与穆仙凤两人,径直飘身来到灵前,恭恭敬敬的上了香,又飘然转身离开。 “长生妹妹!”穆仙凤不觉叫道。 少女闻声回眸一笑,她的左耳耳垂上坠着一只玲珑秀雅的紫色铃铛,随着这一回头,登时抛下一串幽幽脆脆的铃音:“这位姐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穆仙凤张了张口,满腔恍惚终究化作苦笑:“是仙凤眼花了。” 少女想了想,将手中的灯笼放入穆仙凤手里:“灵堂灯烛昏暗,这盏灯笼,留给姐姐与这位哥哥守夜吧。” 穆仙凤望着她含笑的莹褐眼瞳,模模糊糊的道了谢,便见她重新戴起帷帽,轻提起裙角步出灵堂。所经之处,飘飏的雨丝似怕惊扰到她一般微微避开,不过一霎,那纤细的身影已化入了一色的天地苍茫之中。 来如潇雨,去似飘风。 穆仙凤怔怔的与默言歆对视,见对方的眼神里也是一般做梦也似的恍惚,又低头望了望手中被少女塞取的灯笼。紫竹胎,细白纸,面上画着大朵殷红的木莲花,盛开在这潇潇漠漠的清明夜色里,那逼人的艳色居然半分不减。默言歆在花影里一指,穆仙凤这才看清,在那暗影处还以稍深些的墨色写着字,写得一笔一划葳蕤披离,如木莲一般好看。 “椛?”穆仙凤轻声念道。 轰地一下,灯笼似乎得到什么指令一般炸开。默言歆连忙以身体护住穆仙凤,谁知那爆炸的气流像是被某种力量所约束,居然一丝儿也没漏向两人,而是一丝不落的尽数轰向了龙宿的灵柩。 “主人!”两人大惊失色。 爆炸声里,木片残花四下乱飞,像是下了一场木屑雨,末了是一张纸条幽幽飘落,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一看便知怨念极深—— “剑子仙迹,想不到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百里之外,剑子仙迹忽然打了个寒战:“这么深厚的怨念,哈哈,我就知道龙宿没死!”佛剑则向立于两人另一侧的少女道:“此回劳烦你了。” 少女眼波盈盈,巧笑倩兮:“晚辈替长辈做事,纵使是赴汤蹈火,也很不敢当一声‘劳烦’。何况晚辈到底也不曾真的赴汤蹈火,只是替剑子前辈走了一遭,炸了疏楼前辈的棺木……而已。” 佛剑面露担忧:“龙宿个性,睚眦必报,剑子,这回是你思虑欠妥。”又向少女道,“他日龙宿若是记恨,吾会代你解释。” “这一点晚辈倒不担心,疏楼前辈若真怪罪时,晚辈会记得往豁然之境跑的。”夜雨中,少女莞尔,美目流盼,“恰好家师心慕道门顶峰风采久矣,正可借此机会让他与剑子前辈多多亲近。” 应付龙宿的小心眼就已经够烧脑筋了,还得再加上那个肖人?剑子沉默了,良久后才道:“佛剑好友。” “何事?” “剑子近期会出门云游,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天地茫茫,不必联络了。”白发白眉的道门先天有些艰难地道。 佛剑沉默了一下:“剑子。” “怎样?” “你这是要逃命吗?” “啊呀!佛剑你居然听出来了,真是令吾十万分的讶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