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们说,他们本想把镇村之宝献给恩人以表满腔感激之情,谁想一错眼的功夫两位恩人居然双双失踪,可把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给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连忙派了村里的丁壮四下去寻。这些壮丁临行前还对老村长下了军令状,不找到恩人的行踪誓不回村! 练无瑕和一剑封禅自然是不贪他们那宝物的,却被他们这不留后路的作风惊到,只得被这一队人押回来收礼。 那镇村之宝却是一尊等身高的人像,通体黄金所铸,金光灿灿,人物的面目、表情乃至一丝一缕的衣褶都历历可见,堪称价值连城的珍品。 “这是半月前李三儿从西北做生意带回来的,十足十的黄金,雕工又好,价值连城呐……”老村长在旁说道。 这……并非金铸的雕像,而是被黄金与水银活活封死的人! 练无瑕盯着金像。她自天目初成起瞳光已可收放自如,不会再出现幼时金战战所见的那般暗夜生辉的情况。然而此刻,伴随着她目光的沉凝,那双素日潋滟着木叶幽意的褐瞳却迸过一丝有若实质的华光。 面前景象骤然一变。女人孩子的哭声如沸水滚油般四下泼溅,到处都是逃命的人。许多张脸匆忙跑过,每个人的表情里都写满了绝境的恐惧。骤然,尖利的叫声利锥一样撕开空气:“王爷出巡,挡驾天诛!” 金银双色的宏渊掌气淹没了所有垂死挣扎的身影。 练无瑕眉心一蹙,目光登时为之一肃。 西北十酋是北域西北之境一个三等规模的小小国度,共由十部土酋组成,奉土王为共主。虽地处边陲,土地贫瘠,然其地颇多珍奇药材,各地商人常来采购药材,故而此国虽小,在西北丝绸商路所经过的国家中地位却着实不低。 这是曾经。 自从某个号称邓王爷的神秘高手巡驾过后,昔日尚算兴荣的国度在短短两旬之内变成了荒城。倾塌的阶下、路上堆积着灰尘,屋檐下遍布着野鸟的巢穴,荒芜的街道上时有狐兔之属奔跑追逐而过。 听不见一丝人声,也听不见飞禽走兽的鸣叫,所有的此地的生灵都似乎默契的选择了沉默,连风声也静默着。 并非泯灭生机,却着实恍如死地。 这过分死寂的气氛令青崖有些不安的顿住了脚步,练无瑕安抚的摸了摸它的脑袋,神情略显凝重。便是一剑封禅,脸上也很明显的泻出一丝不舒服的烦躁之色。 一剑封禅肉眼凡胎,无法像练无瑕一般穿透重重屋宇、废墟看到其后的那一尊尊姿态各异却同样面露绝望的金像,但顶尖武者的五感敏锐不逊于感应天地灵机的修道者,自然也嗅到了弥漫在这个国家的无处不在的沉沉死气。 凡生灵死亡,魂魄必将在天道作用下迈入地府,再依据此生功德而或是投身六道轮回,或是堕入三十三层地狱。身怀极大执念的魂魄,或能挣脱天道接引而逗留世间,但阴阳殊途,除非身具阴眼,或是修有天目神通之人,常人无法发现他们的存在。而这些魂魄中偶尔会出一两个极其聪慧的,自行参悟到修行之法,有的吸收太阴光华为己用,有的吸纳凡人精气,更有甚至直接吞噬同类,修炼到一定地步便可凝聚形体,世间也因之有了千奇百怪的“鬼魂”的传说。 西北十酋的遇难者死亡时间尚短,自然还没有到闹鬼的程度。但因生前枉死而强行挣脱地府引力逗留人间的魂魄却着实有上百之数,鬼本属阴,又各个怨气颇深,自然将这里的风水侵染得阴气森森。 此生已了,不思来世,反倒因着心底无法释怀之念驻留阳世,受日光炙烤、水火袭身之煎熬,终究仍是于事无补,徒然自苦,何必呢? 练无瑕垂眸叹息,默诵往生经文: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吾奉太上老君律令敕…… 无数道模糊的气息蒸腾至半空,忽聚忽散,时而凝出老人叹息的面孔,时而凝出孩子哭泣的面容。愤怒,怨恨,嘲讽,不舍,不甘……诸般情绪汇成一股强大的恶意之潮冲刷而来,又在道者泊然的玄力吹拂下一触即散,轰然化作四溢的寒风。 一剑封禅和青崖齐齐打了个冷战,前者疑惑道:“好一阵大风,凉得真是痛快!奇怪,刚刚还安静得一丝声息也无,转眼的功夫这些烦人的鸟怎么都跟约好了一样一齐开唱了?” 练无瑕假作没听到,指着一个方向:“似乎尚有生还者。” “过去看看!”一剑封禅立刻压下了适才的疑问。 练无瑕所指的地方位在城池的西北侧,与他处保存尚算完好的建筑相比,越是靠近这个地方,建筑毁坏得越是厉害,而此地本身更是被夷为平地,显然是被一场极为激烈的战斗所毁。地上横七竖八的横着十来尊金像,有妇孺,也有老人,有的还完整着,有的则已拦腰而断,断裂的肢体溢流而出的血迹经过二十来天的风沙消磨,早已模糊得难辨形状。 在废墟的中央,直直的立着一尊金像,看面貌打扮,应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僧者。他维持着肌肉紧绷举掌迎敌的姿势,面色凝重紧张,配着身后倒了一地的金像,令人无端生出凄凉之感。 练无瑕天目微凝,将此地曾发生之事收入眼底。 “那魔鬼杀过来了,所有人都死了,变成了金像!大师,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哭泣的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她的身后是十来位老弱妇孺,面上皆是惴惴不安的凄惶之色。 “贫僧会尽命抵挡此人,你们找寻时机逃生去吧!”说话的僧人面容木讷,手指略有些紧张的掐着数珠,眼底却闪烁着决绝的光。 一掌。 两掌。 三掌—— 依旧是吞天噬地的刺目的金银之光。 无声无息的,一缕叹息自面纱下的檀唇皓齿间呼出。 一剑封禅自地上拾起一片碎裂的布料,吹去上面的积灰,仔细看了几眼,道:“这是鎏法天宫一系的寺院经幡。”说着抬起身,发现练无瑕一直眼盯着那座金像沉思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不由微感郁闷,“就是一尊金像而已,和其他的能有什么两样,至于一直盯着不放吗?” 练无瑕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是抬起了一只手,示范似的贴在了金像身上。一剑封禅学着她的样子也将手放在金像身上,神色随之一变:“他就是你说的生还者?” 练无瑕郁郁颔首,适才所见的一切令她颇感沉重。若是她能早来此地,或许还能从那名神秘高手的掌下救出一些生还者。可她来得太迟,浩劫已然铸成不说,便是这唯一的一名生还者,也无法将他从金银封体中救出,只能徒然的任由他气息衰竭下去。如此的无能为力,令她倍觉自责。 她心里转的什么念头,一剑封禅不用问都猜得出来,当下嘲笑道:“人不是你杀的,别乱给自己找罪恶感受。再说这层壳子又不是退不下来,现在就要自寻烦恼是不是还早了一点儿?” “你解得开?”练无瑕眼底的愁意登时雨过天晴般一扫而空。 “一剑封禅是会说大话的人吗?”一剑封禅哼笑道,手按剑柄,也不见他有何动作,数道剑光已然迸出,绕金像回旋一圈,溅起数点火星。 零零星星的金粉飘洒,很快便如土崩瓦解,露出了僧者被水银腐蚀得伤痕累累的面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水银蚀体,中毒已深。练无瑕弹出一颗丹药,淡绿的药丸在半空中悄然炸开成细细的药粉,药香清淡,落在僧人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污血顿时汩汩流出,血肉横糊的疮疤以看得见的速度开始痊愈,不一时,便长出了正常健康的皮肤——仅限于上半身。 只是,为什么解开了半身金封,却放着下半截的金封不动?练无瑕不解,正欲询问,那僧人却在这时发出一丝干涸如枯井的咳嗽。她忙转眸观视,见他苍白若死灰的脸上慢慢的浮出一丝活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枯行者谢过,咳咳咳,谢过二位再造之恩。”被封体太久,虽然勉力保住性命,但时隔二十多天再重新接触到新鲜的可以呼吸的空气,自称枯行者的僧人显然十分吃力,却仍强撑着口齿清晰的向两人道谢。 “感谢的话收起来吧,”一剑封禅道,“回答吾一个疑问。” “请讲。” “西北十酋的住民都被金银封体屠杀,为何独有你还活着?”一剑封禅的话中透着令人不适的狐疑,练无瑕微皱了眉看去,见他状似无意的打量着他处,在枯行者看不见的角度,手却已搭在了杀诫的剑柄之上。 一瞬之间,练无瑕明白了他的顾虑。以这神秘高手的残忍手段与强悍实力,这枯行者为何竟能在其手下成为漏网之鱼,更苟延残喘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终恰好就巧遇了追寻金像线索而来的他们,而他们中更恰好的居然就有一个人,能解开这金银封体? 世上真有那么多的巧合吗?说有,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硬要说没有,又确实觉得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刻意,似乎有人在暗中操纵一般。 可疑,实在是太可疑了。 这些疑点,练无瑕并非没有能力想到,她只是从未去想过。以己度人向是人性普遍的习惯,练无瑕生来便习惯于以善意去揣度他人心意,即使对方所作所为并不光明,也要为对方找出几条情有可原的借口出来。而一剑封禅却正好相反,即使性情再豪迈狂放,险恶、机警、诡诈这些阴邪的品质依旧暗暗地铭刻在魂魄深处,化作了他的本能。 这也是他得名“人邪”的由来。 望着这样的一剑封禅,不知怎么,练无瑕觉得有些悲怆。她侧过头去不再看他,脑中却忽然忆起同行的某个晚上,对方坐在篝火边,百无聊赖的拨弄着足下冒着浓烟的枯枝,半晌腻了,四仰八叉的往地上一躺,眼瞪着头顶高远深邃的银河穹庐,蓦然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叹息。 我是沦落人间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