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顾忌,”张不移给他壮胆,一派正气地说:“霍兄,你尽可畅所欲言。”
霍哲毫不迟疑:“我不觉得。”他神情坦坦荡荡。
霎时,张不移噎住。
孙二郎笑得肩膀耸动:“不移郎君,这回碰壁了吧,哈哈。况且不是我说,这天下你是第一奇葩,谁能跟你想到一块去儿。”
“那是因为,”张不移反驳:“你们只知忠君报国,而不知何谓‘愚’忠;只知令行禁止,而不能分辨其优劣对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是用来束缚尔等的!”
霍哲反击:“前朝灭国时,不移郎君不过幼齿,怎么记得那时是如何情形?切莫妄言。”
张不移提口气正欲说回去,然而仔细一想,霍子理说的竟然没错。他舌头打了个结,只得干笑两声:“哈、哈。”
冬日的暖阳从天空洒落,透过层层枝叶斑驳地落在几位郎君身上,将这争论更添几分少年意气。
昭元心中快意,睨张不移一眼。他立即挺直背,抬高下巴回个眼神,表示坚持己见。昭元撇开脸懒得理他。
然而,柳二郎之事还未解决。
柳二郎将他的文章又通读一遍,自认绝非昭元说的那么不堪。他找人评理,拉住同窗孙二郎:“你且来评评,我这文章究竟是何等水平?”
“不。”孙二郎游鱼一般从柳二郎手里挣脱,揽住霍哲肩膀避到他那儿,叫柳二郎不敢过去。“我才不评。若是说了你的不好,你的恩师张博士,”孙二郎挑眉示意张不移:“到时候又要在课业上为难我。要我说,你们恩师高徒两人唱双簧不就得了,拉着旁人作甚。”
闻此,柳二郎气得手抖。
“噗——”昭元笑出声,嘲笑张不移:“看来你这国子博士,当得并不如何服众。”
张不移倒是半丝羞愧也无:“见笑,见笑。”
环视一圈,柳二郎发现竟然没一个人是立场公正的,他拿着文章跑去找其它同窗评理,不多时,拉着个面白须净的郎君过来,这位郎君瞧着年约十五六,气势却比年长三两岁的柳二郎、孙二郎诸人沉稳得多。
柳二郎唤他安郎君,将来龙去脉解释一番,又将文章递出去:“你一向公正,且为我评评,尽可直言,不必客套。”
安郎君颔首,接过。
众人不由安静。
安郎君将文章仔仔细细地看完,而后对折起来,交还柳二郎。
柳二郎屏息:“如何?”
安郎君却没立刻回答。他转身找到昭元,对她拱手行个礼:“女郎的评语,正是我所想。”
“……”柳二郎震惊,一时气急:“你可别被那女郎的评语干扰,她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文章。况且她分明与博士有嫌隙,乃故意为难我!”
昭元面色不变,对安郎君回礼:“看来我们所见略同。”
一长段话说完,柳二郎才自觉过激。他静立片刻,面色复杂地瞧一眼昭元,却也拉不下面子再说什么。他转身问:“好,安郎君,那你可否细说此中不足。”
安郎君点头:“自然。”他娓娓道来,声音清透。
“方才施粥时,我碰上一位小童,不足炉锅高。小童捧着半只破碗,神情又怯又馋。我见他可怜,换了个好碗,盛满粥递给他。小童急急来接,手手相触时,手上的硬茧竟将我刮痛。”
似回到当时,安郎君摩挲了下指腹,“而后我便想着,果然我等都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不明世事沧桑。”
听完,众人感同身受,皆沉默。
安郎君道:“柳二郎,你此刻可明白,你文章中缺了什么?”
“……明白了。”柳二郎神情恍惚。
昭元不由点头,轻声问身侧的霍哲:“这位安郎君是何人?”
霍哲沉思片刻,道:“我也不识得。”
“我知道。”孙二郎抢答,小声说:“他叫安阜,是工部侍郎独子。安家世代闭门造器,处世低调,公主不认识也正常,但安家肯定听过吧?”
昭元点头:“听过。”
“就是他家。”孙二郎又说“而且,据说安家是墨子后人,极通器械。今天的锅炉就是安阜带来的,能拆卸,易生火,还熟得快,特好用。嘿嘿,公主,你莫非看中这位安郎君了?”
昭元不置可否:“他是个人才。”
“其实,安阜学业也不精。”孙二郎挺高兴:“这样看来,不会读书也没什么要紧,一样能成才嘛。我父亲总训我,说我不学无术,还说什么张不移也没比我大几岁,都当国子博士了,我还是个学生,气得我哟。我回去就把今天的事说给父亲听!”
昭元失笑。算来,李氏建国元年,张不移三岁,再过一年,孙二郎出生,两人只隔四岁。她又侧头看一眼霍哲。霍哲今年及冠,那就是建国元年生人。
原来他们几个都差不多年纪,怎么在她心里,这三位都比国子监学生们大一辈呢?
唔,虽然孙二郎也是国子监学生,但昭元一直认为,孙二郎是因为学问不好,才不得不在国子监拖延着。
这话太得罪人,昭元憋住没说出来。
不知不觉日已当空,到了回宫的时辰。
跟众人道个别,昭元上马车。
不料,张不移骑马追过来,俯身跟在马车旁道:“我送你。”
不管昭元何等态度,他又问:“曦娘,你明儿还来吗?我近几日都在。”
尤女史为昭元打着软帘。昭元仰起脸,透过小窗往外看,道:“不来。”
马车前头,孙二郎跟霍哲并排骑着马,他打算一块回城。
看见张不移如此的殷勤,孙二郎回身看了一眼又一眼,对霍哲道:“子理,你瞧瞧。”
霍哲淡淡瞥过去,道:“瞧什么。”
孙二郎怒其不争:“你得防着张不移一些。他那张嘴舌灿莲花,模样也俊,最讨女郎欢喜。”
“公主不会。”霍哲道,身躯随着身下马儿走动而起伏颠簸:“你没听见,公主方才说明日不来。”
“那又如何?”孙二郎不解,转念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难道你们明儿还来?公主故意骗张不移?”
霍哲点头:“对啊。”
“哈哈。”孙二郎大笑:“怪不得你一点不担心。”
而后,孙二郎听见身后张不移追问:“曦娘,你真不来?那我岂不又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