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的流云低垂贴在墙头,殊色红艳的桃花树亭亭玉立,细细碎碎白柳絮随风荡起。 我绕着院子走上两回,拣了粒淡青的石头躲在红亭下等着。 小小的庭院,一井,一亭。我恍若置身望道山,只是身无长剑,孤身一人。 旁听潜泷山公开的讲学归来,骆眠拎着小布包慢慢踏进院子。 行在潜泷山的石阶小道上,骆眠才会用屏刑送的手杖。若在小院内,他缓步行走自如,很少再磕碰手脚。 瞧过去,骆眠的小脸蛋有些生气,只性子变得沉默了许多。平日我总会引他说话,他也会细细地道来在山上的所闻。 刚入院子听着我故意弄得声响,骆眠侧过耳问道:“师姐?” 我心情甚好连应了三声,骆眠举步来到石亭。他的脸上露出点欣喜,在石桌上摊开藏在怀里的小蓝布包:“师姐,你看。” 纯白胜雪的花辦围成一堆,尤挂有晶莹的水珠,微风拂动,春意呼之欲出。 “梨花开啊。”我轻拾起一片花瓣,眼落在骆眠隐隐期待脸上,“师弟有心,师姐好久没酿酒了。” “我闻得像梨花。”骆眠高兴了些,又轻声低语道,“师傅最欢喜师姐的酒。”他的话一落在春风里悄地飘散,稚嫩的脸却挥之不去的失落。 “师弟,”我摸摸骆眠的小脑袋,“你怕不怕?” 潜泷山上薛薛医修来过,她一见骆眠便摇头直言道:“双目已毁,无药可医。” 骆眠小脸茫然捏紧衣角,无神的眼蓄着泪,摇摇欲坠不肯落下。 我不甘心请她再仔细探探,薛医修却道:“何必白费功夫?倒是你,五脏六腑皆受重创,用了灵药护住心脉,有幸捡回一条命。我开几副药,你好生养上一年半载,可活的久一点。只这断的几根骨头,我再与你接接。” 薛医修看也不看骆眠,只管要给我接骨。我求了求不管用,急得用话激她:“既无药可医,何不放手一试?难道先生不敢?” “先生莫怪,”领薛医修来的屏刑也劝道:“小小年纪太过可惜,还请再看上一看。” “罢了。”薛医修也不恼,许是见多我这般不死心的。她蹲身碰了碰骆眠的眼角,忽然变了脸道:“竟是如此。” 不等心急如焚的我发问,薛医修起身叹道:“小娃,你已死过一回,言何可惜?以你双目作替,抵过一死。为你做此法的人定是爱极了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 我呆了呆,忽念起那日望道山大劫。红衣少女与黑衣男子魔气冲天,他们手段残忍一路杀进望道山门。 大师兄救下几位小弟子,又挡下了本该落在任心妍身上的火团。他急唤任心妍去喊闭关的师傅。 待任心妍赶去后山不见师傅的踪迹。站在云山之颠极目望去,却见师傅与骆眠一道在磅礴雾气的大瀑布旁。白发老人的指下正点在孩童的眉心。 师傅见任心妍前来也不多言,只将骆眠托付于她。 宁铨真人独自飞至望道山上方,空远蕴含威压的质问:“何人敢欺我望道山?” 灭顶威压四野一放避无可避,红衣少女和黑衣男子皆被震得面容狰狞,伏地口吐黑血。 再后来…任心妍听到了什么? “宁铨真人与魔族勾结,死不足惜,望道山一个不留。” 不!师傅与魔族无关,是魔族伤我望道山在先! 看不清面貌的白衣人凭空而现,白光闪过,师傅的身形猝然直直落下,漫天的红光淹过望道山。 任心妍的眼中募地一片血红,不知痛意挥舞手中剑,不断拼下狠厉杀招。记忆里似有大师兄挡在身前护着她,再后来…冰冷的剑气穿胸而过,很痛…不甘…… 还我师傅清白!还我望道山清白—— 满腔怨气心绪激荡,我捂住胸口,咽下喉间的血腥。 浑身一震,薛医修一巴掌敷衍拍上我的后背,我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在地。 “吐了干净。”薛医修往我身上利落扎了几针,塞来一青瓷瓶,“服下此药。清除杂念,心事过重不利恢复。” 薛医修的话从耳边过,我心里却想着当日初见骆眠,也是以为他死了。定是师傅为骆眠做的法,让他遭了毒手又活回过来,代价却是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我的身体里翻腾的怨恨慢慢流露一点疼惜。任心妍的残念似在歉疚,她自责没能护住望道山,没护好骆眠。 “真别无办法?”我拉过默默垂着头的骆眠,拭去他脸颊滑落的泪,问道:“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只要先生说的出,我尽力去拿。” 薛医修盯着我,目光莫测:“有一法,我从未用过。只因有一物着实难得,你若能让人心甘情愿献出,我倒也可一试。” “何物?”我忙问。 薛医修神色微妙望着骆眠:“一双眼睛,完好无缺。由我亲自取下,即刻就换。” 骆眠不明所以拉我的袖子,我握住他的手暗想倒也不是不行:“可有十足把握?” “只有五成,大不了依旧看不见。”薛医修似笑非笑:“你竟不是先担心,一双好眼睛怎会轻易得到。我说的,须得心甘情愿。” “总会有办法的。”我笑了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 屏刑如梦初醒:“这…你们该问问骆眠自己的意思。” 被点到的骆眠抿唇缓缓摇头:“不了,每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倘若有人舍予我,他自己不是没有了。我既已知看不见的滋味,怎可让别人也如此?”他头一回说起失明的感受,脆弱而坦然。 “船到桥头自然直。”心骤然泛起的疼快让我憋不住泪。我一遍遍地安抚骆眠,“会有机会的。” “恩,”骆眠露出苍白的笑:“我信师姐。” 活人舍不得,若是死人呢? 明知不该强行改变骆眠的意愿,可我忍不住奢望他能同寻常孩子一样,看遍身边的变幻风景安然长大。纵然残忍,可他早已不是天真无邪的孩子。 整个冬日,我躺在床上养伤。除定时送饭、熬药的仆从外,只有薛医修闲来无事前来转转。每看我气色尚可无事可做,她再一脸惋惜地离开。 自那日以后,骆眠同从前在望道山上一般,不再喊过苦,言过怕。小少年藏下所有软弱,努力变得坚强。 平日,我挑起无关紧要的问题作话头,他就乖巧地应着。不说话时,骆眠一个人闷不吭声静静坐着。一座历过风雨的石像,坚固外表沉稳不动,唯有里子一点点无声腐朽。 绕是做久了孤魂野鬼,我还做不到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暗想有疑问索性道个明白。沉在心里的伤化满脓,不如狠心切开创口,排出所有的毒也许就慢慢转好了。 摘下嵌在沉默不语的骆眠发间的落花,我放缓了声音:“你昨晚可是睡得不好?” 夜里隔壁断断续续的低泣,像是风呜呜透过纸窗缝,一个劲钻进我无能为力的心里。 骆眠怔住,低头慢慢答道:“并无。” 我心里着急,直想拍骆眠的屁股。以前多依赖我什么都说,如今藏头藏尾让人生气。可看着他无辜的小脸,我哪忍心苛责? 心思一动,我咽了咽口水,信手拈来一个期望:“师傅说过,修炼大成,心境忘我,用神识你便可见遍这世间风貌。” 骆眠张了张口,小脸浮上希冀:“当真?” “自然,师姐何曾哄过你?”我有意轻快笑了笑,“神识傲游世间也不简单,你放宽心来专心修炼才是正道。来来来,师姐给你讲讲心法。” “恩!”骆眠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他小心抱起装满花的布包,犹豫道:“师姐不先酿酒么?” “不急。”我笑道:“改日,请人捎些酒曲等酿酒之物。” 骆眠闻言点头端坐着,像往日听师傅教学般认真。我不禁感叹:“对了,这给你。”我拿过捂暖的小石头放进骆眠手中。 “石头?”骆眠认真摸索着青色的小石子,“这…刻了什么?”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自然…惟妙惟肖。”我摸摸鼻子笑道,“有个小村镇每逢过年,家人会赠给孩子一块小石头,雕上有祝福寓意的图案做护佑。先前过节,我一时忘了,还好记得给你补上。” “多谢师姐。”骆眠微微笑着抚摸圆圆的小石头,一点也不嫌弃我粗略的手艺。 我的心里也略有满足,讲起脑海中的心法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我可说的明白?” 骆眠犹犹豫豫:“师弟愚钝。” 看来是没听懂,我本想问问是哪欠缺。猛地想起大师姐修的剑道,骆眠似乎是画符摆阵之术。 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拖着腮寻思着,不如从头来过,领着骆眠入门修剑道。 “师姐,”骆眠难得扭捏,“源庭真人讲学与师傅有所相合,我可否问今日听的不解之处?” 骆眠这样坦白,我为差点误人子弟而脸红。 院门三扣敲响,我和骆眠一同望去,屏刑这次来不是一人,他身旁的白衣人仙气飘飘。 源庭真人啊。 我勾出一抹笑,送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