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盼身形消失,重尧浓眉紧皱着,匆匆道:“我去追她。” 胸口有些阵来的闷痛敲打着她,仿佛是念冥偈又发作了。如故脸色有些苍白,她忧心地点头道好。 铃铛忙忙叫出声,道:“我也想去!”长右便又拽住了她的胳膊,向她摇头,铃铛便只能略带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重尧最后看了一眼如故身后的荣桓,而后伸手画了遁隐符咒,白衣身影便也消失在了雨中。 重尧走了,如故并未理睬荣桓,只向磐园里走去。 荣桓便伸手拉住了她。 胸口闷疼的厉害,如故的嗓音很是疲惫,道:“放手。” 荣桓略略使力,如故便强行被他转过了身子来。 一旁长右见状,登时怒道:“荣桓,你休要放肆!” 如故看看荣桓,而后抬手止住了长右,轻声道:“没事,长右。下雨了,你带铃铛先进去吧。” 长右道:“可是——” 这次,却是铃铛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走啦,长右!”而后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园子里去了。 到了园子里一排云藤花架下,长右不悦地甩开她,道:“下次不准这么自作主张!” 铃铛歪歪头,道:“可你也听我的了啊,说明你也觉得我没错呀。” 长右一愣,道:“你!” 铃铛弯着眼睛,道:“放心啦,肯定没事的。” 长右看她单纯的模样,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之感,连火也发不出了。 他转身坐在一块石碣上,揪了一根草在手里,眼光却仍关注着门外的两人,一面打趣般道:“你又知道了?” 铃铛看着他,认真道:“当然啦,一眼就看出了。” 长右转过头来看她,神色里有些不解。 花架外面,雨点淅淅沥沥。 铃铛便把双手背在身后,稍稍踮起了脚尖,灿烂笑道:“那个人看起来有点凶,可他看着阿盼的阿姐的时候,就跟你看我的时候一样呢。所以,肯定没关系哒。” 长右闻言,登时一愣,而后耳朵竟一下有些红了,他站起来,竟有些窘迫,道:“你这小丫头又胡说什么!” 铃铛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辩解道:“没有啊!长右,我没有胡说!是真的啊!” 她的眼眸黑白清澈,长右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铃铛却已经凑过来揪住了他的袖子,嬉笑道:“长右,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似是默默叹了口气,长右只觉排山倒海地败给她,而后道:“想吃什么?” 铃铛笑道:“要吃花生酥!” 最后看了一眼门外扶摇木下的如故和荣桓一眼,长右的神色忽然有些微妙的凝重,之后,便跟铃铛一道走了。 这边,枝叶繁茂的扶摇木为故桓两人遮挡着雨水。 如故苍白着脸色,道:“你想说什么?” 荣桓道:“你不信我的话?” “什么话?” “泽盼会到这里来,不是我安排的。” “到这里来?今天,还是之前?” 荣桓看着她,静默一瞬,道:“你还是不信我。” 如故道:“你究竟想让我相信什么,荣桓?” “我自然可以猜到泽盼今天会出现在磐园是救父心切,不需要任何人指使。但你说,这跟你没关系,可是荣桓,从她踏出逐光岛开始,究竟是什么跟你没有关系?甚至于,你明知她父亲不久人世,还要强行让他们父女分离——今天这一切,真的都跟你没有关系吗?” 听闻此言,荣桓的双眸登时便沉了,他道:“你是在,指责我么?” 向前一步,他紧紧攥住了如故的胳膊,道:“所以,我该怎么做?任由天庭继续这样无耻地道貌岸然下去?还是要等着,等着他们再制造出另一个魃族的悲剧?” 风声雨声断续萧萧。 荣桓的手攥的她生疼,也许因此,如故看着他,眼底竟有些潮湿。 她的嗓音有些哑,她道:“我不知道,荣桓。” 我不能想象你需要做的选择,也不知道你究竟能有什么样的选择。 这一切里。 谁为是?谁为非? 谁为对?谁又为错? 即便作为这个旁观者,她也半点断不清。 他的手紧攥着她的手臂,而他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散发出了不同于手掌的热度。 想要低头去看时,胸口忽而一下尖锐疼痛,如故登时吃痛地叫了出来。 荣桓一愣,惊觉手上的白玉扳指已经灼烫了起来。 如故脸色苍白如纸,手腕上,念名神叶的刻印闪烁着炙烫起来。 她一手紧紧抵住胸口,膝盖一软,便要倒下去。 荣桓一惊,伸手抱住了她,膝盖触地,半跪了下来。 胸口疼的太厉害,如故的意识仿佛有些涣散。 荣桓似乎在大声叫她,说着些什么,可她却听不真切,眼前剩下的,只有他的一双眼眸,墨黑中带着些深湛,里面的焦急忧虑仿佛顷刻间便会溢出来。 不知是多久以前,久到她只觉太多的往事都是她想象出的虚幻。 那个一身华贵玄袍的少年,坐在她的榻边,仿佛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而她,却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不能说于他。 她必定是要死的,即便是为了他。 而他,或许坦然,或许不忍,她却不想知道,也曾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 他与她之间,十几年来,真假虚实,试探猜疑。 可是,当他曾孑然立于那雕金镶玉的宫室中,向着那漆黑无物的混沌寻求她的答案时。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句话。 若当真如此,她又该如何作答? 荣桓一只手抚着她的面颊,有个东西便一直灼烫着她的面颊。 她慢慢伸手覆住他的手,触到了他手上的扳指,还有那上面繁复却熟悉的暗纹。 是,这样的吗? 惑山的半叶林。 永夜城中的彼岸棠。 还有“毒从口入”的提点。 荣桓在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如故。如故。 如故,她想。 究竟谁是如故? 她努力地定睛看看他,唇边竟起了一点苍凉的笑意,而后便昏了过去。 午夜过后,如故方才醒来。 荣桓坐在榻边,脊背挺的很直,而她的手正被他握在手里。 如故嗓音有些哑,她道:“放手。” 荣桓看着她,眼睛里因布满血丝而发红,他的嗓音却似乎比她还要哑。 他道:“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个。” 如故转过头去,盯着床的内侧,不知为何,没有言语。 荣桓道:“念冥偈的效力越来越强了,已经不能再等了。” 如故微微蹙了眉,转过头去看他。 荣桓道:“离开参木宫之前,泽盼已经在天庭得手了。我们也可以开始行动了。” 如故一愣,道:“得手?什么意思?” 荣桓却只是看着她,道:“你说过,不想成为永夜城跟天庭之间的筹码。也许我曾经想过要拉你进这场局,困你不得已在其中,再利用你来对付天庭。可是到现在,不知为何,被困在当中的人,却是我自己。” “我要救你,如故,跟天庭无关,跟重尧无关,只跟你有关系。我,一定要救你。” 而后,不待如故说什么,他松开手,站起身,转身便走了。 到达逐光岛时,正是子夜时分。 重尧看看身旁的泽盼,觉得她的神情那般沉静,沉静到竟让他也觉得有些可怕。 方才在南荒,他一路追着泽盼的脚步。 最初,她在林子里哭泣着奔跑,而后,跑累了,她便开始漫无目的地走。 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般走走停停,不知又过了多久,泽盼忽然站住了,重尧便也跟着她站住了。 她并不回头,只是道:“你想要,说什么?” 重尧声音很沉,他道:“也许不论我说什么,你现在都不想听。但是泽盼,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泽盼转过身来,弯月下弦,清冷苍白的月光穿过头上乔木的枝叶,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声音又轻又薄,仿佛出口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林中的黑暗所吞没。 她道:“我爹说过,我们的圣族长巫真大人,是守天之一极的玄武尊者,也曾是伏羲身边的重臣。而你,是白虎尊者,也是伏羲的儿子。所以,你也认得她吗?” 夜风徐来,夹杂着些许凉薄的水汽,吹来几片云遮住天上弯月,复又扯开,林子里一时忽明忽暗。 重尧缓缓道:“是。” “也许,你们曾经是朋友吗?” 重尧的声音喑哑异常,半晌,他仍是道:“是。” 泽盼道:“你认得她,是她的朋友,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落入了你爹的陷阱,阖族上下不得好死,是吗?” 林中叶响瑟瑟。 重尧立在那里,白色古袍在风中轻轻翻动,他看着泽盼,沉默无言。 泽盼的声音空洞又清浅,她道:“你能救我爹吗,重尧?” 重尧看着她,忽而抬脚迈步,向她走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泽盼注视着他被掀起又落下的袍脚。 而后,重尧忽然又停下了,停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 那样近,又那样远。 泽盼看着他。 月光下,那人的脸上似乎闪过一瞬的迷惘不定,定睛去看时,却仍是白虎尊者惯常的整肃持重,再无其他。 泽盼转身去看前方,些许微声顺着风息传入耳中,竟是剔透的波光粼粼。 她想,竟然走到这里来了么? 已经走的,太远了啊。 重尧终究出了声,道:“泽盼——” 不待他说完,青衣少女却打断了他,道:“带我回家去吧,”而后转身看着重尧,道:“我要回逐光岛。” 接到重尧的传信后,如故便出发到逐光岛来。 到达时,天色刚蒙蒙亮。 岛外围的结界并没能难住她,但却也让她稍稍费了一些神。 进来之后,她看看在身后复原如初的结界,心道:如此精妙的结界,创立之人,结界术力修为必然不俗。 这般想着,只觉岛内的怨邪之气更盛孤岛外围,纵然她身负御魂天赋,术力修为乃是世间少有的纯净,竟也有些许不适反应。 她想,怪不得宓妃尽管这般担忧,却也无法上岛来看上一看,想来,能承受得住这样强大邪气的,也便只有大雷音寺的几尊佛陀,还有守天之四极的四相尊者了。 这般一想,如故心登时一跳。 若是如此,沈昀身为魃族人自然无碍,但霍雁翎跟随沈昀回来,如何能承受这般怨邪之气的侵扰? 正有些走神,四周林子里却忽然多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便是一声大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 如故一愣,眼前一下跳出了五六个兵士打扮的年轻人,手里或提剑或持枪,警惕地注视着她。 如故便道:“私自闯进来,很抱歉。希望可以通报一声,说南荒女君,请见你们少主。” 如故神色平和,气度不俗,身上并无半分戾气。 几个兵士对望一眼,有些犹疑,身后却突然又传来一声断喝,道:“不得无礼!” 如故引颈去望时,正是一身墨青色衣衫的沈昀,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于熹微晨光中大步走过来。 虽有月余不曾见过他,似乎不该算是很久的时间,但或许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 来自过往,来自现在,甚至来自将来。 她只觉仿佛又过了一个四千年。 几个士兵纷纷收了兵器向他行礼,沈昀抬抬手,执事燕柏便带着他们下去了。 如故看着沈昀。 他的举手投足里,仿佛还是她一年年在营地嬉耍时看惯了的那个号令千军的利落又儒雅的少年,只眸色中的意气风发,早已不似当年。 只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从没有告诉过他,她是有多么多么惧怕着那些过往,那些他们共有的过往,更加惧怕着,那些从过往里一遍又一遍卷土重来的记忆。 在那里面,她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抛弃、伤害,再一次又一次地去伤害别人。 四千年了,不是么? 为什么这一切,还是不能过去呢? 而现在,为何连他的命运,也同这座孤岛一起扭曲至此?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袁盛昀,我真的不知道。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又该怎么做,才能救你呢? 沈昀已经立在她面前,声调疲惫却稳重,他道:“听到回报说有人不声不响从外面打开了结界,我便觉得肯定是你了。” 如故看着他,泪水便一颗颗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毫无预兆。 沈昀登时愣住了,道:“怎么回事,西洲?” 如故伸手掩住口,掩住了呜咽,却止不住汹涌的眼泪。 她便将脸埋进双手里,肩膀抽动,低声啜泣。 沈昀站在那里,起初尽是无措,而后仿佛懂得了什么,神色便一瞬间沉静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一手扶上了如故的肩头,而后紧紧握住。 朝阳的光芒,温和又坚定,一点一点升上海平面,再一点一点驱散海面上的雾霭。 天地之间,生机满溢。 赤望崖上,两人这般相对立着,直到晨霭尽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