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近来清闲晌午日头最辣的时候,几名得空的太医还能仰躺在院落里状若宝塔般尖顶高耸的雪松树底下纳凉,喝点儿用井水泡的雪芽茶谈笑风生。
唯独江瓒一人独行往来草拟了关于伤寒杂病医经的校注,又把为一些去年的药取出来翻晒烈日当空,江太医一袭薄罗惨绿长衫无风而动看着甚是风姿皎皎,额头上半滴汗珠也没有委实令人艳羡。
他们笑着摇头取了手里的茶盏轻啜这时,耳中竟然听到了一阵“汪汪”的犬吠声声音轻细几个老太医纷纷支起了脑袋只见一个年约双十的美妇人,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狗,竟寻了过来。
太医院已属于外宫入宫的命妇也不是没来过这里从前攀附李皇后的那些命妇,为了讨得丈夫欢喜,或为自个儿调理身子明着暗着也都来过不少。
因此一众人见怪不怪,但见着美妇人只对江瓒凝目而望,似在等着他心中便多多少少猜到,事不关己,莫多干预,仰躺睡觉就好。
“江瓒。”
傅宝胭唤了一声,见江瓒拨弄着簸箕里的干药材的修指微微一定,只是一定,却没理她,傅宝胭终于捱不住,朝他走了过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
傅宝胭今日着一袭葱绿绢绡薄雾流云长襦,外罩攒金丝蜀绣水绿广袖衫,挽着数尺之长的水纹冷蓝披帛,妆容清秀见艳,一改往日出入甘露殿的素裳简妆。是为了来见江瓒,特意打扮过了的。
然而面对这般的美人,有人伸长了脖子,都在等候着江瓒的回应,可是这位素以不近女色而闻名的江太医,却是不动如山,口中只淡淡地道:“夫人要配什么药?”
傅宝胭道:“我不配药,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江瓒,你想我便在此处对你说吗?”
江瓒摇头:“聂夫人,你我终是男女有别。”
这“聂夫人”三字,就宛然一根尖锐的长刺,扎得人心窝子都疼,傅宝胭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我很快就不是聂夫人了,我想与你说几句话,也不可以了吗?”
江瓒转面,看了一眼傅宝胭,口吻冷淡:“聂夫人一日还是聂夫人,江瓒
就不可能与聂夫人私下会面,若有话,便在这里说吧,若是见不得人之语,江瓒也不便听。”
傅宝胭咬唇,“江瓒,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怨我当年对你”
顿了顿,她神色凄苦地道:“可我当年,却是有着诸多的不得已。我晓得现在同你说这些,你未必肯听,我只想你知道,我心里从没有过聂羽冲,等过几日,我成功和离,我江瓒,你是还在等我是么?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教你再等下去了。”
她怀里抱着狗,说完这话,匆匆扭头就走,身影极快地消失在了太医院门庭之后,只剩下数从丹桂,轻摇慢曳,婆娑影动。
他的几位同僚见了,也忍不住朝他打趣:“人都说了,很快就和离了,是自由之身了,江大人你又何必如此无情。”
江瓒沉默不语。
又有人应和:“是呀,好歹话别说这么绝。江瓒,要不是知道你的脾气向来就是如此,我都真要以为你对那位夫人一点心思也没了呢,人说得也不错,你可不就一直在等着她回来么。”
江瓒的眉头拧成了结,看向说那话的一个同僚,那人见江瓒脸色肃然认真也不禁骇了一跳,再不敢多嘴,江瓒的嗓音清冷而沉静:“不是。我不是在等她。”
只是为了警示自己,当年,有多愚蠢罢了。
三日之后,昭明寺。
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烈日当空,令一路车马劳顿之人,稍感饥渴。
晏相的马车就跟在岳弯弯的身后,岳弯弯是第一次正面瞧见晏准,晏相一袭素色广袖长袍,两鬓宛若刀裁,眉若冷山,眸似寒江,瞧着就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岳弯弯听说过他的身世,知他也有诸多不易,想来能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应是没少吃过苦头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晏准徐步而来,朝岳弯弯施礼。
毕竟是当朝宰相,岳弯弯觉得自己是一个仅仅是凭借了腹中的孩儿就当了皇后的人,受这个大礼,心中不禁暗暗感到惭愧,忙道:“大人不必多礼。快开审了,咱们进吧。”
“诺。”
和离的案子是陛下金口玉言交给冷青檀的,今日在堂上,主审官员最大,晏相算是旁听,至于岳弯弯不便过多抛
头露面,冷青檀替她另置了一方雅间,一角临墙,三面垂帘,里头设有瓜果清茶,纸扇丝绢,一应俱有。
冷青檀起身对晏准施礼:“下官昭明寺少卿冷青檀,拜见晏相。”
冷大人年轻有为,在朝中风头也是极盛,仅次于己,这一点晏准早有耳闻,他的眸光清清冷冷,从冷青檀的身上掠了过去,旋即,道了声:“不必多礼,冷大人客气了。”
他走到了一旁,在预先留给他的位置上落了座。
冷青檀亦直起了身,只是神色似有几分恍惚。
末了,也自嘲般地一笑,恢复了镇定,走回了自己主审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