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昭做了个无比难受的梦。
梦里有个秃头和尚端坐于明堂的莲座之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用着干净清澈的嗓音,吟诵着晦涩难懂的佛家经文。
随着姜昭一步步靠近,那莲花座上的和尚似有所感,忽而睁眼,一双慈悲秀目遥遥看来,若十里春风盈面,携着人间无数春暖款款而来。
他道:“姜昭,你应当免娇嗔,收矜傲,休恋世相,早悟兰因。”
他又说了许多,姜昭却听不下去了。
她捂着耳朵,喊道:“闭嘴闭嘴闭嘴。”
那和尚见此长长一叹,渐渐倾覆于无边的黑暗里。
待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姜昭揉着头便醒了。
她从低矮的软榻上坐起,发髻有些许凌乱,金步摇欲坠不坠地横斜在发间。侍人大抵是见她醉了,便把她送到了湘水阁的寝室内,这里放置着两面三折的花鸟缂丝屏风,挡着了外头的光,因而显得有些许昏暗,她半阖着眼,浓密纤长的睫羽时不时轻颤几下,目光流转一圈,见四下无人。
姜昭才恨声道:“臭和尚,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偷着念经了。”
然而未等止妄回答,她就已经盖棺定论了,“好啊,你这个臭和尚,以下犯上,僭越忤逆,孤要砍了你!孤要让父皇把全天下的和尚都砍了!”
睡得不舒坦的淮城长公主恼火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将错处安在了止妄身上,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却发现止妄竟是一声不吭的。
于是她更加恼火,“和尚你哑巴啦,给孤说话!”
而后她听见了敲击木鱼的声音。姜昭头次听见对方那边有其他声音,一时觉得稀奇,倒也不吵了,就凝神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一下又一下,大约响了十来声方停了下来。
这时,姜昭才听到止妄那熟悉的嗓音,他说:“殿下许是误会了,贫僧不曾趁殿下熟睡时诵经。”
“谁知道呢。”
姜昭轻轻一哼,垂目理了理衣襟,赤足下了软榻,黛色的罗裙下摆在她侧身之际,旋出了一支盛绽的紫花,华美夺目。待到裙摆稳稳垂下,便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双足,小巧的指甲上抹着一层脂膏,微微闪着珍珠般的晶莹色泽。
她又听见了对方敲击木鱼的声音。
没听一会儿,她就不耐烦了,“臭和尚你休要烦我!”
声音戛然而止。
姜昭在屋内赤足转了好几圈,还是寻不到自己的紫金蚕丝履,遂扬声喊侍女。不过片刻,便有人闻声而来,姜昭眼风一掠,却见着是琴师绕过缂丝屏风到了她跟前。
琴师依旧是一袭月白长袍,墨发半束,仅用一支玉兰簪稍稍固定着。行走间佩环相扣,泠泠作响。他微微垂面,姿仪美盛,若玉璧开匣流光粲然。
作为淮城长公主的新宠,留芳府的主管不曾亏待过他,甚至姜昭自己,也赏赐了他不少东西,但这清雅的琴师,似乎始终质朴素俭。
姜昭皱眉道:“孤不是让你陪着和玉郡主吗?”
“和玉郡主似乎更喜欢她带来的侍者,便让臣离开了。”
琴师俯身跪地,从软榻下勾出了一双蚕丝履,他微微抬起姜昭的脚,用衣袖擦拭过玉白的足面、柔软的足底,才小心翼翼地套到这双玲珑足上。
姜昭饶有兴致地随他服侍,而后忽的一倾身,曲指勾起他的下颚,道:“云蔺,你大可不必如此。”
云蔺:“殿下将臣安置于此,臣便应当如此。”
闻言,姜昭收回了手,慵懒地倚靠回软榻上,她漫不经心地瞧着跪在下方的儿郎,眼神却骤然寒冷。
“看来,你对我颇有怨言呀。”
云蔺再度垂首,看起来恭敬至极,“不敢。”
他跪得笔直,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然叫姜昭瞧出了几分傲雪凌霜的姿态。
这曾经的河间云氏的麒麟子呀。百年世家所孕育出的脊骨。
姜昭从不曾相信他能在她手里如此驯顺,但又如何?这天下间的人,哪怕是她的父皇,都无需她耗费心思去揣度,何况是这小小的宗氏子。
更不谈如今的云氏,在遭到河间新贵的倾轧后,早已如水面浮萍般摇摇欲坠。
姜昭淡淡地别开视线。
她知道云氏什么意思,只是不曾想过他们竟如此舍得,舍得将一族宗子送到她的榻上,借她之手,重入帝王的眼。
“既以声色侍孤,便该有讨宠求怜的模样。”
有所求就需得有所予。姜昭一拍身侧软榻,像是对着寻常的伶人玩物那般,眯着琉璃般的眸,逗猫儿似地道:“上来。”
云蔺的身子明显一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可能是在挣扎着说服自己,也可能是在以无声表示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