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柳彧是一个集聚了可怜与幸运于一身的人。
幼年失怙,成童丧母,到了十五岁,他是无父又无母,小小年纪便寄人篱下,也算是受尽他人眼色。这是他的可怜之处。
可这些不幸又促成了他人生一大幸。幼年失怙以至于他勤敏好学,一次恰逢名士季望隐居太原时在文瀛湖畔垂钓,他瞧见了柳正拿着枯枝作诗的柳彧。
季望走进看见两行歪七扭八的字,不由得好奇,于是问他:“你在写什么?”
柳彧仰头,神色肃穆,“老翁,你莫要叨扰我,我在写诗呢!”
季望闻言,乐不可支地道:“我这老翁不才,但替你看看诗还是可以的,不若你念来给我听听?”
柳彧指着他那两行字,道:“心有天子堂,安作田舍郎?”
那时,他年仅五岁,却已经性比天高。
季望抚须良久,见此子眸若点漆,神光摄人,又生有鸿鹄之志,觉得他此后定为不凡,遂收做学生。
这位名士季望便是他人生之大幸,教他修身立命,教他博文识学,教他在太原诸多学子里,脱颖而出。
一路来到洛阳。
姜昭评价道:“柳彧确实有几分时运。”
名士季望她都尚且有所耳闻,算是名士中清流之清流。有的人说自己安贫乐道不愿意做官,那可能是朝廷不想要他;但季望说自己不慕名利无心于官场,那还真是朝廷要不到他。
况且这位名士最喜欢游山玩水,行踪一向是飘忽不定,有时天子的招贤令都追踪不到他手里。
柳彧能成为他的弟子,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仆人点头应道:“可不是嘛。”
姜昭再次将视线落到柳彧的身上时,他早已经将诗题好了。
一干士人将这诗反复咀嚼,连声叫好。
然这些叫好声里,忽然有一道异声,不大不小,却足以清晰入耳。
他说:“若改一字,应当更妙。”
这些士人有相当推崇柳彧的,也有不怎么推崇但喜欢看热闹的,于是当即就有人扬声喊道:“这是哪位才子呀,有所高见不若站出来说一番,背地里说说有什么意思?”
“君言重了。”人群里某个方位给发声者让出了一条道。
一位素袍月貌的郎君从中款款走出。
他落定后理正衣冠,道:“方才人群甚是拥挤,我难以出来罢了。”
坐在亭台里的姜昭先是有些意外,而后又玩味地笑开了。
倒真是少见,云蔺从来是沉静端庄,不善于显露自己,今日这番话,却叫人听出踢馆子的意味来。
那头柳彧上上下下打量了云蔺一眼,确认了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些琅琊子弟后,礼貌一揖,道:“公子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或许是见多了这种事,柳彧事至终都显得平淡无比。但正是因为这种平淡,反叫他隐隐透露出一种桀骜与自负。
依姜昭的话来说,就是感觉有点欠打。
好在云蔺是个性格平和的人,他伸出手,指尖落在石壁上,姜昭此处的位置有些看不清是哪个字。
只听见他说:“这‘过’字,若是能改做‘绿’字,应当会更妙。”
有士人不服,正想出声反驳。
然而柳彧却忽然拍案而起,大笑道:“妙哉妙哉。”
这次,他看向云蔺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眼神。
柳彧来到洛阳参与的文斗,没有百来场也有数十场,这是他头一回生出了危机感。然这种危机感并没有给他带来害怕,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兴奋。
柳彧直言道:“公子在这种情况下出声,应当不仅仅是为了帮柳某改诗吧。”
“确实不仅是改诗。”云蔺仰头,“更为了斗诗。”
意料之中的回答。
柳彧在洛阳身负盛名,想将他踩下去博才名的人不计其数。
他道:“既然是以文会友,我是没有推脱的道理。在下柳彧,字文豫,公子不妨也报上名号来。”
云蔺一拂衣袖:“在下云蔺,字泽芜。”
“云泽芜!”有人惊呼出声,“不是传闻里那位江郎才尽的云氏麒麟子吗?!”
“考了三年不中,我还以为回河间了呢!”
“看来此次制科,他还是要考一把了。”
……
这些形形色色的声音充盈耳畔,云蔺依旧面不改色。
反倒是柳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恰好这座园林的东道主也来了,一个瞧着颇为富态的和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