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起程月有对程星有的印象,她最先想起来的,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不过齐她腰的高度,小手小脚的,脸是格外漂亮,像个小娃娃。 虽然对陌生的环境十分防备,只牢牢跟在程广之身后,对李叔或是芳姨都是抗拒,但看她的眼神里却没有陌生,仿佛认识她已久。 如果要解释,可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在作祟。程广之也察觉到,推着他的背,让他向前。“过去,过去找姐姐。” 小男孩思考了一下,走向她,伸出小小的一双肉手,去揪住她的衣袖。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歪着头童声童气地喊她,“姐姐。” 虽然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可是当时气血上涌的感觉程月有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她在震惊之余,满心剩下的都只有愤怒。为母亲被背叛而愤怒,为程广之如此不把母亲放在心上而愤怒。 她那时十四岁了,虽然程广之没有对眼前的事做任何解释,但是还是立马就明白过来。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把面前那个小人一推,“谁是你姐姐?滚!” 小男孩跌坐在地上,一张脸上都是委屈和惶恐,却不敢哭,只有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当时粉玉的那个小孩子,和现在这个个子高高的大男孩,很难被重合到一起。她这些年从未认真注意过程星有,况且因为年龄的差距,他在成长的那些年里,她都独自走在人生中下一个阶段的路上。所以程月有总觉得中间有些年都是被快进着过完的,一回头,六岁的孩子直接跨越到了十七岁。 如果记忆中还存在着什么模糊的过渡,那可能也只有三四年前那一次。程星有生病,因为联系不上程广之,老师于是打电话给程月有。她从学校匆匆忙忙赶回去,领一个病恹恹的小男孩回家。 不过那时的程星有还矮她大半个头,给他撑伞的时候只要照顾她自己的身高就好。想来他长成现在的高度可能也就是近两年来的事,只是明明每天在见面,却依然毫无察觉。 所以这个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就更无从得知。但从今天的对话来看,十七岁,还没有经历过世事,纯白的一个小孩子,完全的理想化。说什么不和她抢,说什么以后会搬出去,倒是洒脱得很。 只是她向来排斥这种没有头绪的示好行为,加上程星有提起的那桩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她觉得有些难堪,接连几天都避免和程星有再有不必要的接触。 于是难得的过了两天清闲的日子。她在公司的事不多,至多开几个不费脑筋的简会,叶自敏守约,没有再过来烦她,家里也是一派清净,直到程广之回国。 程广之回国前给她打过电话,一开口就是询问她与叶自敏的婚事是不是真的决定下来,又责怪了她两句,说这么大的事不亲自和他说,居然还要他从别人那儿得知。 这个“别人”说的是叶川。 叶川听叶自敏一报告,喜上心头,立刻打电话给程广之要贺“同喜”,其实也是借着机会商量孩子们的婚事怎么操办。结果程广之在大洋彼岸,一头雾水。故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叫了程月有过来见他 “听说自敏和你一起去了福金湾?他在那边生病了也是你照顾的?”程广之询问女儿,不过他也不重视答案,只顾自说自话,“两个人确实应该相互扶持。” 相互扶持的含义恐怕更多的是指代公事,程月有给他的每一话在心里打上注释。 能和叶自敏结婚,意味着以后两家的生意往来也会更加密切。以程氏的眼光来看,叶氏代表的不仅仅是雄厚的财力支持背景,如果能顺利和NYAC公司达成合作,那么叶氏即将拥有的海外市场资源将会给程氏也带来不小的助力。 并且虽然公司例会上没有明说,但是从对公司今年下半年的收支情况报告来看,程氏的资金状况一直都有些窘迫,更何况因为没有和明山如期达成合作而多出了一部分预算,又是雪上加霜。 一个公司一旦资金周转不灵,就像是一台机器上最关键的齿轮损坏,而机器本身何时停止运作只是时间问题。到那个时候程氏想要获得帮助,还有什么途径好过结了亲的叶氏呢? 程月有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她知道自己手上握着的是什么,是能够讨价还价的砝码,“是,我是和叶自敏说了可以结婚,但是具体能不能结成,还要看您。” “你这话什么意思?”程广之欣慰的笑容被这一句话打散,他听得出来这是麻烦事开端的前言。 “您不是一直说结婚是件大事吗?那我当然要好好考虑。”程月有回视着他,努力使自己平顺地说完接下来的话。 她最近觉得自己的脑袋越转越慢,有时候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所以和程广之的对话,她尽量放慢速度,“如果我和叶自敏结婚,给程氏带来什么样的利益,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所以既然程氏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那么从程氏拿到我应得的股份和一份实职,也不过分吧?” 程广之往后,倚靠在沙发背上。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身边的好友已经在考虑将来把家业交给哪个孩子,但是他只有一个儿子,是没有这种烦恼的。女儿的话,以后给她找一个好一点的婆家,嫁人生子,过平稳的日子,就是好的安排了。 所以程广之没有想过要在自己的公司里,将属于自己和儿子的那部分,分出来给女儿。突如其来的情势上的转变让他沉默秒,但随即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好嫁妆,你要股份有什么用?况且,你成了叶家的儿媳妇,还要继续留在程氏工作?做好自敏的贤内助就好。如果你觉得经济不独立没有安全感,我给你在程氏安排一个名义董事的职位就是,有点钱在手里也多一份保障。” 这家里一个两个都觉得她是在贪钱,实在让人心烦。她对钱也好权也好,没有任何渴求,不过是不想什么都依着程广之的想法去做,就是要让他不顺心才好,所以她自然要反驳。 “叶自敏对我婚后在程氏继续工作没有什么意见。而且,程氏以后要想和叶氏在生意上有合作,我想程氏上下,没有谁会有比我有更好用的身份。” “你能这样想当然没错,”程广之肯定她,“但是等你有了家庭,要顾虑的事就多了,我不指望你还能一心一意为程氏考虑。如果你真想帮忙,就好好和自敏过日子,算是让我省点心。” 他倒不是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程月有以后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反而正是因为心里清楚,程月有以后会有□□人母的身份,若是让她总帮着娘家——虽然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是在叶家一定会被说道。 他程广之虽然确实算计过女儿的婚姻能带来的利益,但那毕竟是做锦上添花的用途,而不是雪中送炭。 另一方面,虽然从未和任何人提过,但其实他在内心深处对程月有总有份担忧,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不甚亲密,有很多话不好说,所以这种担忧一直无从释出。如果程月有能够有一份稳定幸福的婚姻,也算是解决了他多年来的一桩心事,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叶自敏这般认可的原因之一。 之前他确实物色过几位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的年轻人,想为程月有的以后做好打算。但是程月有说不,他也就听从了程月有的意愿,没有逼迫过她一定要和谁相处。这次换成叶自敏,他确实有些着急了。 叶自敏不论年龄家世还是相貌,这些外在条件都是挑不出毛病的优秀,最重要是性格也好,恰好能和程月有的过分冷淡做一个互补作用。并且,他总有一种确信感,那就是叶自敏一定会善待程月有。 年轻人之间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匆忙,所以他不是因为叶自敏每次看着程月有时的眼神,也没有听过叶自敏在他面前做出多少保证,程广之的这种感觉,大概是在和叶自敏的聊天过程中产生的。 程广之不是会极力夸奖自己孩子的那种家长,所以没有在叶自敏面前过多称赞过程月有,反而是挑明了说到她的一些缺点,比如经常被说到的性格问题。叶自敏却时时都给她圆场。听不出假意奉承,而是真心诚意地表示对她的理解。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是我觉得她不是性格冷淡,而是在偷懒。” “她平时好像做什么都很有把握的样子,但应该是练习出来的结果,实际上她胆子有点小。” “我觉得她也不像叔叔说的那样,不是傲气,只是不太知道怎么和别人相处,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干脆就不去认识人。虽然一开始我也觉得她这个人挺难接近的,可是后来发现,她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如果你不走进去,她永远也不会主动出来。”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这番话实在不适合在长辈面前说,叶自敏又像平常一般打着哈哈就略过去了。不过听的人却有心了。 程广之自己了解程月有,所以也不能说有多么认同叶自敏的说法,可是另一个方面他又觉得安心。 热情和喜欢都是只能存在于某一个阶段的情绪,如果叶自敏现在表现出的是一个男人在热恋期的模样,那么在结婚之际,是能保证他对程月有的真心无虞。可是愿意去理解和包容则是一个人内在品质的一部分,而这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意义更大,它意味着,即使有一天热情褪去,出于良善的品性,一直稳定的生活也会顺着它原有的轨迹在两个人之间运行着。 爱情不是维系婚姻的因素,这是程广之自己实践得出的结论。作为一个父亲,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更需要的是一个善良的,同时对她表达善意的人,叶自敏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所以比起程氏日后的发展前景,其实程广之考量更多的是程月有的未来。这些年他风风雨雨经历得不少,随着年纪的增长,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已经减了大半,只有心越来越软,家庭的重量渐渐突显出来。 只是他心里也清楚,不论是对程月有还是程星有,他这个父亲的角色扮演得都并不合格。何况回头看看,其实他确实做过一些不能称之为正确的事,这让他心存歉意。为子女做打算,则是他表达歉意的一种方法。 但程月有可不知道程广之心里弯弯绕了几回,也想不到他年过半百之后终于决心有点为人父的样子,听在耳里只觉得他是为了推说着不让自己插手有关程氏事宜,连慈父也演上了。 “我觉得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再做答复吧。叶伯伯邀请我们去叶家吃饭,您知道其实也是为了商量结婚的事,我担心如果最后关头变卦,让叶伯伯面子上不好看,以后别说合作了,恐怕是要结怨。”她顿了顿, “当然,您还有个儿子,或许可以指望儿子和叶家两个女儿中的某一个结亲。” 叶家两个女儿,大女儿叶以柔和小女儿叶以灵。 叶以柔今年三十出头,离婚已经有好几年了,之后就一直待在叶家,整天吃喝玩乐悠闲度日。 叶以灵今年才十五岁,刚升高中。 她摆明了故意这样讲。 程广之果然被她略带讽刺的语调气到,手指一扬就要开口训程月有,却被一声“我回来了”打断。 程星有背着书包从玄关处走来,站定后朝他们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