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中醒来,天光大亮,付之已经不见了身影。桌上有盘白灼的青菜和一颗水煮蛋,我就着冰牛奶吃了喝了,回寝室去。 宿舍四人,微晶家在平城,小栗子的男朋友是平城人,所以大家虽然都住宿舍,但逢年过节双休日的却常不在,说起来也就只有杨易一个总是守着宿舍。就说这个暑假吧,她为了赶论文就没回家去。 其实我们这些小本科生的比赛,谁都不指望能出得来什么了不起的成果,很多交上去的文看着都挺令人尴尬的。尤其文史科,无非就是比谁书看得多点儿,笔杆子灵巧点儿。不过激励够充分,吸引了各路人马,显得声势浩荡,十分高大上的样子。 而对于杨易来说,这是个必须要抓的好机会。 于是我进宿舍门时就见她不断敲着键盘,上下翻飞的手指上缠着两片歪七扭八的创可贴,一看就不是成心包扎的。 听我回来,她只抽空抬了抬眼,没其他反应。我热情洋溢的“好久不见”被她空空如也的眼神怼回了肺里,调息了好几次才没被呛着。 趁着放行李箱过去一瞥,页眉上显示的总页码已经相当可观。 杨易的风格我知道,稳得很,提前会思考千百次,大纲能细到段落,所以一旦写出来了就不怎么需要大改。我掐指一算,离截止时间还小一个月呢,这下她可算是能轻松点儿了。 却又见她黄得发青的脸和快掉到地上的眼袋,我便忍不住把昨晚刚跟付之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一回:“再努力也要悠着点儿啊,身体累坏了可没处后悔去。” 她手指一动快捷键回了桌面,从屏幕中匀出一眼看我,不像看同个物种的眼神儿。 * 今天天气很好,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外的老树叶子斑驳着洒进来,下过雨的一丝清凉裹着不知什么花的味道。 我劝杨易休息一会儿,她看上去只剩个血皮了,再不补回来我害怕她凑个猝死的热闹。但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她始终不为所动,我也只能作罢。 杨易和付之一样,是我见过最拼命的姑娘,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红颜薄命,我见过最美的姑娘也是她俩。 虽然杨易一眼看去朴实无华,甚至还土里土气的,但柳叶眉鹅蛋脸樱桃小口杏仁眼,该有的都有,足够惹人怜爱。就这副皮,要是披在个心思活泛放得开的主儿身上,什么样的好生活挣不来,别说她家了,就是她整个村估计都能沾到不少光。可她默然掩着光华,不知是真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也权当没有。 有时我看杨易和付之会觉得有趣,同是生长于贫穷,同样美丽,同样拼命,似乎人生之路的关键词都是一样,怎么说呢,就好像两个模型,参数相同,怎么想也应该得出相同的结果才对。但我猜想大概这就是人的复杂之处,她们两个完全没有任何相似,如果硬要形容差别,就只能说是一只驰骋的孤狼和一头拉磨的黄牛之别了。 “嘶……”我的思绪被杨易介于痛苦和享受之间的声音打断。 她扔下水果刀,泄愤似地挤压自己的伤口,直到把手里的水果染成了恶心的血色。 我心头没来由有些烦怒,演这蹩脚的戏码整整三年,次次“不小心”割伤自己,到底是当我们这些室友都是瞎子还是傻子。 自残的场面虽然也不算血腥,但毕竟不怎么养眼,即便不直接目睹,只看她手指几乎没断过的大小伤口也难免一阵心痒牙酸。 最开始我们几个还有些发怵,这种事儿各个都只在所谓的残酷青春文学里见过,现实生活中接触到还是更容易跟某些社会新闻联系起来。也就是杨易脾气实在是温柔,而且虽说由于她有时不太合群所以宿舍四人不像连体婴似的好,但大家都不是难相处的,谁对谁也没有嫌隙,各自问心无愧,这才随着时间推移慢慢习惯了杨易的怪行为,不再害怕。 “小心点儿啦!”我递创可贴给她,挂上一副“你真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笨蛋呢!”的表情。 宿舍三人都挺心疼杨易,于是都默契地选择帮她把戏演下来。经历了短暂的担忧后大家都不想过分在意这一点。毕竟跟旁人关系也不大,都只是个习惯,她既然要装,想必装也是她这习惯的一环,这样维护自尊的意愿并不难理解。 杨易不接我的创可贴,我就抓过她的手来用酒精棉片擦拭。她真得是很能忍痛的人,酒精接触到伤口,她都一点儿反应也无。 没有挣扎,我这双笨手也轻易包扎停当。只没想到我抬起头的瞬间正被她看我的目光吓得不自觉打个寒噤。 她的眼神,又厚又重,像本天书,从头到尾没有一章我能读得懂。那一刻我像掉进了一个异次元的狭小空间,很大一部分氧气被阻隔在心脏之外。 “谢谢。”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口。再看她仍是温顺无害的脸,温顺无害的眼。 “没……客气啥。”我理理头发,创可贴的包装纸从指间掉落在地,早已成紧紧的一团。 那是我的错觉吗? * 月中旬,平城漫长的炎夏终于过去了,从此进入了一个名为秋天,其实约等于繁山的夏天的舒服季节。 刚开学没多少繁杂事务,生活理应和天气一样爽朗,但我却自己撞进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我去木梓家找他,给我开门的是付之。 付之开门时一副少见的混沌模样,像是没睡醒,眼睛有些肿,衣服乱乱的,头发也乱乱的。 而此前我一下午都没能打通付之的电话。 我的舌头打成结,用尽了力气也伸不直:“我……我……你……” 若不是无意往客厅扫了一眼,我一回神就要落荒而逃,有些事猜到是一回事,遇到又是另一回事。然而下一秒,我的神智又被“还好不是那样”和“这还不如是那样”两个极端撕扯变形。 原来这家中不止有付之,而是木梓、木叔叔、辛阿姨外加朱西都围坐一桌。此时房中安静得像是大家在那一刻集体断了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谁也不认识谁。 “我……我……你们……” 我仍在和我的舌头斗争着,大家好像都在和自己的舌头斗争,唯木叔叔在医院见惯各样怪人,不把我们这些小年轻的古怪气氛当回事,话说得清清楚楚热情洋溢:“啊是斐然啊……来来来快进来……” 桌上散着一堆照片,看起来他们像是正在分享旅途趣闻。只不过木梓的眼睛微微泛着红,剔透得像颗新鲜石榴,朱西的睫毛上闪着一点细碎的光,看上去太过动情。 “这些是?”我的提问没有底气,方才看到他们共聚一堂却偏偏见我时惊诧无言我的心已经好像被冷水迎面一浇。 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我们如同家人,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 也许长大是这样的,过去那些年中我来木梓家从未提前刻意打过招呼,我们总像是回自己家一样随时造访,如今我被这难以消化的场面当头棒喝,现实不似想象,该醒总要醒。 我一直视作家人的木叔叔,客客气气地道:“斐然快来坐下,我和你阿姨这不刚回来么,我们给你带了礼物……这不是,我们拍了些沿途的……景点……风景不错。” 木梓把一杯花果茶递到我手里时已经恢复了一脸平静,我尝一口,味道奇奇怪怪的。 桌上的那些照片里放在最上面的一张上像是条乡间小路,并没什么特别,也谈不上有什么构图,实在不像是什么值得专门洗出来回味的作品。我随手拿起,又惊觉不该想要放下,毕竟已被警醒过了,不应再没眼色不懂事。然而我并没放下,反而拢起四散开的照片翻看起来——他们的眼神都追随着我手的动作,溢出满满的欲言又止。 连翻几张都差不多,不是路就是街,街上的行人金发碧眼,广告牌上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还有几张是山和海,风景的确很美,只是每一张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够了,不请自来乱动东西已经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但却还是忍不住想多管一件闲事。喝完那杯一言难尽的茶,我开口:“叔叔你们去哪儿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