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需要一根火柴去点亮那些星星。 * 5月。 半台市。 沈家的车在小区门口被门卫拦了下来。 沈霆下车交涉。等再回来,拘谨板正的发丝已经染湿,左右肩头被雨水微晕开,残留着寒气。 “怎么了?”蒋来紧了紧肩上滑落的坎肩,噙眉问他。 沈霆掸肩,摇摇头说:“没事,小区安保做的不错,没见过的车辆,来往都会登记。” “哦。”夫妻两都是温良俭让的人,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 “泊雪,泊修,”蒋来头向后转,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我们的新家就快到了。” 小区车行道的栏杆抬了起来,放行,车子再次发动。 沈泊雪纤瘦的身子跟着轻轻晃荡了下。光线暗,瞧不清五官,只见她颔首应了声:“嗯”。 “……”沈泊修不说话。两眼斜看窗外,漠然呆滞,像具人偶。 叫蒋来一时哑然,与驾驶座上的沈霆对视后,又坐正看向前方。 雨刮器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天空混浊,细雨粘稠。 * “……如果配合的话,还是有一定的机会康复的。只是,那孩子现在抵制治疗,他心理上的伤害可能比身体上更大。我的建议,暂时带他离开这里……” 沈霆也是医生,他当然明白,如果不配合治疗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医生能治愈的只是疾病,而不是病人。 * “十幢一单元,”沈霆身子前倾,拿出手机、校对门牌号码上的信息,“是这,错不了了。我们先上去看看,搬家公司的人随后就到,今天估计有的忙了。” 蒋来点头,望了眼窗外朦胧琐碎的雨丝,温婉笑笑:“好安静啊,我挺喜欢这座城市的,你们呢?” 沈泊修不说话。 沈泊雪点头,声音孱弱:“喜欢。” “那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吧。”她也没指望能从兄妹两那得到什么其他的反应,说完自己先开门下车。 房子是沈霆的朋友帮忙找的。 沈霆调到半台市人民医院的派遣期限是两年,本来说好是只租两年,可后来因为装修上的各种原因,无法调停,沈霆干脆把房子买了下来。 就是一般的居民住宅,小高层。 他们住五楼,有电梯。 这是他们托朋友找房子时的硬性条件,必须要有电梯。 “泊雪,你去撑伞。”沈霆冒雨把后车厢里的轮椅搬下来。 “好。”女孩应声,下车。 日光一照,方才隐在暗处的脸蛋才明朗起来。 母亲蒋来是文圈出了名的江南美女作家,大眼睛远山眉。 可这闺女似乎并没有从她身上继承到柔美。齐腰黑发,绑成利落高马尾。单眼皮,眸子狭长,咋一眼看过去,精致五官,颇有英气。 沈泊雪的美似乎更偏向……俊美。 只是,明明生了张花木兰的脸,却是一躯林黛玉的身。 车外的风一吹,身子受寒,她捂嘴就咳了起来。 沈泊雪是天生的药罐子,打小抵抗力就差,见风咳嗽,花一开就过敏,受了凉马上感冒,从小到大吃的药比饭还多。 所以人精瘦精瘦的。一米七一的身高,却连百斤都不足。 “怎么又咳了?” “我没事。爸,你慢点。”她撑两把伞,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针织毛衣,站在沈霆的身后。小高领将脖颈线拉长,露出丝丝清冷。 “嗯!”沈霆闷哼声,抱起车里的人。脚尖踩轮椅,转身,将人放了上去。额角的经络暴出。不难看出,很费力。 而沈泊修那张人偶脸也才从暗处显露了出来。 竟与沈泊雪有七、八分的相似。 放在女孩身上颇显英气的五官,此刻换在男孩身上,竟多了不少清秀。 只是,可惜了这么英俊的一张脸。 沈泊修一米九的身高陷在轮椅上,骨架子松软,唇角苍白,眼神光散在这漫天的雨雾里。没有一丝生气。 “泊修,这样坐舒服么?”蒋来走过来半蹲,帮他把拉链拉上,掖好衣角。 没得到回应。 沈霆凝眉,手搭在妻子肩上、轻轻一捏,夫妇两便默契了然。 随后他笑,一手推着轮椅,另只手去揽沈泊雪的肩头。领着一家人往前走:“好了,走,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雨一直下。 毛毛雨,落地都听不见声音,可就是不停。 电梯楼道里来往的人、但凡是注意到这一家的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两眼。 父子母女四人的品貌气质,实在不俗,叫人移不开眼睛。 一起等电梯的老阿姨、抱着自家孙子往蒋来身边靠了靠,藏不住好奇,就笑盈盈地问:“刚搬来啊?” “嗯,对。” “从哪搬来的啊?” “威海市,他爸爸工作调动,所以就跟着搬过来了。”蒋来很礼貌恭谦,有一问就答一问。 “哦呦,大城市来得啊。怪不得怪不得。”阿姨口舌撑圆,一副惊叹的表情。又盯着四人上下打量一番,咋舌称赞,“真幸福啊!一儿一女。他们都多大啦?” “都十八了。” “都十八?” 蒋来笑笑,点头答道:“对,他们是龙凤双胞胎。男孩大了几个小时,是哥哥。” “哎呀,不得了,难怪我说,一般的兄妹也不会这么像。”她低头看了眼轮椅,完全是下意识顺嘴就问了出来,“那哥哥这是……” 电梯“叮”得一声。 沈泊修突然抬手,着魔般、握住轮椅上的电动控杆,一顿乱按,从沈霆手里挣了出去。独自一人闯进电梯里。 “泊修……” “别过来。”沈泊修眼睛充血,愣是把一众人都吼住了。 直到电梯门关上,他消失。 周遭安静了下来。 抱着孩子的阿姨也自觉,在察觉到不对劲之后,小心翼翼从事发现场退出。改走楼梯。 蒋来把滑落的坎肩提正,两手交叠在大臂上揉搓。片刻后,僵硬的唇舌才缓缓开合,强作轻松:“没事,我们也上去吧。” 这样凝重懊糟的氛围,自车祸之后,就像病魇般萦绕着整个沈家,挥之不去。 沈泊雪手指甲堑进掌心肉,抠出血印,却不做声响。点头小声:“好。” 她的父亲沈霆,原本是现今威海市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医师,名校毕业,专业过硬,从医数十年救人无数,受人尊敬。 母亲蒋来,曾也是医科大学的一名学生,因为身体原因,跟不上外科门诊强压的工作节奏,所以毕业后没几年就辞职,成了一名专栏作家。 至于哥哥沈泊修…… 品貌出挑,性格阳光,威海市附中篮球队的明星球员、超级中锋。高一刚入学那年,就因全国大赛里的出色表现,备受关注。后被球队委以重任,公认的未来之星,也是今年最佳球员的头号种子选手。 可这一切美好,都止于那场车祸。 沈泊雪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沈泊修没有救她,那辆车切切实实是从自己的双腿上,碾了过去。 那该多好。 那样,威海附中的超级中锋不会受伤,不会决赛前夕临时退赛,也就不会导致今年的全国高中生联赛,威海附中以微弱的两分之差输给了京林十三中。 那个在高中球坛叱咤风云的威海附中,那个凌驾在所有高中生之上的王者,十年来,初尝败北的滋味。 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拜沈泊修所赐。 十年加冕,一朝空。 沈泊修成了整个威海附中的罪人。 而沈泊雪,成了沈泊修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