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驹想了想,就对几个孩子说:“我应该从来不曾惹她老人家生气。可是想来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缘分的。沈太夫人与皓哥儿有缘,便喜欢你。与我缘分少些,我们便不能那样亲昵。大姐儿也不必担心,我并没有生气,有些事情,如这人与人之间的际会因缘,都是不能强求的。而皓哥儿呢,你既与沈太夫人这般有缘,她又如此疼惜你,你便要好好珍惜,先生想必也教过你‘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吧,往后你也要好好报答沈太夫人对你的一片疼惜。” 大姐儿在顾维驹眼里向来早慧,此时见她听了自己的话,点点头,陷入了沉思,便也不再多说,只让她自己慢慢明白。 倒是皓哥儿,听了顾维驹的话,疑惑地道:“太太说要我好好报答沈太夫人对我的好,这我明白。可是您说什么‘滴水之恩’的话,我却不曾听先生说过。大姐,你可曾听顾先生讲过,典出自何处?” 大姐儿本来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一直对前世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耿耿于怀,今天本也是想去上两柱香的,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她和孩子之间缘分未够吧。正想着,忽听皓哥儿问她,一时间也恍惚地道:“没听过呢。太太可是记岔了。” 顾维驹冷汗直下,又把大梁朝当成自己记忆里的古代,顺口就说出了一些这个时代没有名人名言,赶忙找补道:“许是我记岔了,但皓哥儿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皓哥儿哈哈笑起来:“沈太夫人说的也对,太太还是少看些话本子,多看些圣人之言吧。” 顾维驹捏捏他粉白的小脸蛋:“你才读了几本圣人之言,就开始教训起我来了。行了,我也不看别人写的了,只等我们皓哥儿将来连中三元,我便专门记着你给我讲的道理就成了。” 打趣得大姐儿也笑起来。 一旁的二姐儿懵懵懂懂地问:“将来二哥哥也会成圣人吗?太太还要专门记你讲得道理,那我是不是也要记?可是二哥哥每天讲那么多话,我怕自己记不住呀。” 三姐儿被奶娘抱着,听了几个的话,也拍手笑道:“我也记不得,我也记不得。” 皓哥儿涨红脸,埋怨地看了顾维驹一眼:“太太尽打趣我,现在我可说不过您。不过等我像顾先生那样有学问时,您就说不赢我了。” 几人说笑着,回禅房休息了一阵子,热热地吃了几盏寺僧送来的香药糖水,顾维驹又让下人带孩子们都出了恭。算着时辰差不多,服侍太夫人起身,叮嘱下人伺候好了顾太太,两位长辈就去了法堂听慧通大师讲经。接着她又安排好下人,跟紧各自的小主子,又让冯嬷嬷和琥珀总领着,才带着他们去跟杨五娘和棠姐儿汇合。 果然,棠姐儿身边也跟了老成嬷嬷,和杨五娘的贴身大丫鬟青鹤、朱鸢,还有太夫人身边的莳萝、蔓椒。单她一个身边就有五、六个下人。更别提两家还各有些膀大腰圆、一把子力气的低等健壮仆妇,以及前后围护着的看家护院。顾维驹这时才深觉,话本子里富家小姐和穷苦书生的桥段,极不靠谱,穷苦书生哪里靠近得了真正的富家小姐。 杨五娘和顾维驹二人又细细吩咐了下人一遍,这才让几个孩子去了。二人也朝着舍利塔的方向走去。 杨五娘身边跟着金鹊、红雉,顾维驹身边跟着珍珠和琉璃。珊瑚自请在家看着院子,当时还让众人诧异,都笑她转了性子,原是最爱玩的。顾维驹心想许是她想趁空给家里送信,也就由得她了。 虽然身边都跟的是信得过的人,杨五娘还是谨慎地挥挥手,让丫头们退远几步,顾维驹忙跟着做了。杨五娘这才严肃了神情,略压低了声音道:“上次皓哥儿拜师宴上的事,我替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向你赔罪。他自觉没脸,也不敢去见大郎。昨儿晚上烦了我半天,直说让我今天在你跟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他实在知错了,只求你别真恼了他。还求你在大郎面前替他说说好话,他怕大郎打断他的狗腿呢。直说若你肯劝大郎,他必听的。”最后一句说出来,已是屏不住严肃的模样,笑了起来。 “五娘不必如此,”顾维驹也轻笑了一下,又道,“我还担心五娘恼了我呢,说我不会管教下人。你不恼我便已是胸怀宽大了。只恨我没本事,至今也查不出那丫鬟是谁,不然定好好发落了她。还有些事,信中也不便问,只怕此刻说了,也是交浅言深,但我总忍不住担心,五娘你和沈三郎……可还好?” 杨五娘见顾维驹神情真挚,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倒对她又亲近了几分:“不瞒你说,刚开始略有几分恼怒,可不是对你,只对那起子不知道上下尊卑的东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进门才几日,真有这样的人,也怪不到你头上去。这事本该是谁管,我心里清楚得很。也就是我家那个,耳根子又软,又把持不住自己。我当日便臭骂了他,这等事怎地偏就他遇上了,大郎天天在府里,反倒相安无事,可见苍蝇也不叮那无缝的蛋!不过他既知错,我也就不计较了,可着满金陵城,哪家没几件这样的糟心事。再说,一个爬床的丫头,算什么东西?我真与她计较,才是给她脸了。我有棠姐儿和元哥儿,哪个越得过我去。就是沈三敢,我公公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呢!” 顾维驹见杨五娘若无其事,本应该松一口气的心,却又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难过,这世道就是如此,对女子如此苛刻,对男子却有着近乎无限的宽容。像杨五娘说的,哪家没几件这样的事,还真能计较不成,真到了这一步,无非守着儿女过罢了,正室的身份还在,总有几分尊重的。这事实是如此悲哀,让顾维驹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杨五娘。可又深深地害怕,若有一天她和霍阆风也走到这一步,她一个现代人,该如何自处?是跟霍阆风决裂,还是学杨五娘?别的不说,她府里可戳着四个姨娘呢。 心中一时十分纠结,也只能嚅嗫着说:“五娘觉得无事便好。待我找出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定会好好处置,绝不教你烦心。” 杨五娘鉴貌辨色,便知顾维驹心中所想,心中也叹息一声,反而劝慰道:“我情知女子新婚燕尔,总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盼着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是大娘,我拿你当个知己,便劝你几句,你别嫌我话多。这世间男子,总是薄情寡性的,他们如杨花柳絮,女子便如风,你刮过去,他随你起舞,你以为他不负深情,却不知旁的风刮过,他们一样纷纷扬扬,绝不是只为你一人。你以为赠他珍珠玳瑁簪,他便与你凡事同头上了?我的傻妹妹,这男子的话,越是好听,越不可信。更不可学那些什么贞洁烈妇,动辄与君相决绝。你要守好了你的位置,将来到头那一日,你才好教那些人知道,谁是大树,谁是菟丝。”说到最后一句,显是动了怒的,柳眉倒竖,双颊都晕淡起红晕,声音也见厉色。 顾维驹知道杨五娘说的,才是身为这个时代的大妇生存之道,可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厌倦和悲哀,却呛得她喉头腥甜:“多谢五娘肯同我说这些。不怕你笑话,我出身既低,与娘家也不亲近,平日里再没有人肯教我的。五娘也别怪我愚笨,不是我不肯听你的,只是这心中、这心中实是有口气,光是想着,已教人忍不下。” 杨五娘望着她年轻秾艳的脸,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她的手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虽无你这般好颜色,可说句实话,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可有了棠姐儿之后,这心气就短了一半。等之后再得了元哥儿,这些心气,也就都收起来了。若是依着我自己,他们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打我的脸,非一剑过去,捅他个对穿不可。可是如今,呵呵……你往后便懂了。”那笑声竟无比复杂。 顾维驹同为女子,哪里又会不懂,只是觉得十分悲哀,只能沉默着无言以对。 杨五娘却以为是她此时和霍阆风情爱甚笃,不大听得进去,便笑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不痛快的作甚。如今我们得快乐时且快乐。” 顾维驹却道:“非是我不肯听劝,我心中实在感念姐姐的好。如今也想讨五娘一个准话,若是我找到那个丫头,你意欲如何,可要我私下将人交给你?” “无须,”杨五娘真心实意地笑了,“你当三郎是个如何情深意重的人不成,那丫头不过白算计一场罢了。不瞒妹妹说,此刻三郎只怕早将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到时候你也只按你们家法处置便是,也不用知会我了。不过一个下人,无需如此费神。” “到底是我管教不严。”顾维驹蹙眉道。 “想太多徒耗心神,”杨五娘轻松地安慰她道,“在这金陵城中,你当谁家每年没几件这样的事。就是那贩夫走卒,但凡攒下个仨瓜俩枣的,还想着纳妾呢。更何况是你我这样的人家。” “嗯,我也不自扰了,”顾维驹学杨五娘的样子,轻快地笑笑,舒展了三春柳叶一般好看的眉,“杞人忧天,又有何用。” “这便对了,”杨五娘也笑道,“咱们平日里都要伺候长辈,好不容易得松快半天,且陪我好好逛逛。你从前来过栖霞寺没?听说你娘家从前不住金陵的,想必不知,栖霞寺的舍利塔乃是南唐时所建,供得乃是南唐高僧的佛舍利。” “还请五娘好好为我讲讲,”顾维驹坦诚地摇摇头,“不满你说,我对这神佛之事,实在是七窍通了六窍。” “此话怎讲?” “一窍不通啊。” 杨五娘爽快地笑起来,她本事将门虎女,习气与众多金陵贵妇不同,她喜说喜笑,这下更是觉得与顾维驹投缘。便道:“放心,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也不让你白叫。你凡有什么,只管来问我便是。我虽不是万事通,但总比你略年长些,你便真拿我当个娘家姊妹便是了。” 顾维驹轻轻对杨五娘福了一福:“小妹却之不恭,便先谢过姐姐了。往后若是问得多了,姐姐可别嫌我整天只知道那些鸡毛蒜皮。” 杨五娘扬眉朗声一笑:“你我本是妇人,又无需操心家国天下。说起来,我正有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想问你,今儿见皓哥儿穿的大红绣金刚力士的袍子,瞧着竟有几分顾绣神|韵。如今顾绣市面上极少见的,可是府上请了新绣娘,不知可否请她来我府上指教几日?。” 顾维驹诧异道:“我们府上并无什么出色绣娘,针线房不过做些荷包、扇套之类的小物件。皓哥儿今儿穿的袍子是珍珠绣的,她是同我一道长大的贴身丫鬟,哪里会什么顾绣。实不相瞒,我于刺绣一道也不甚精通,五娘未说之前,我可一点没看出来。” “这可奇了,”杨五娘也满脸惊讶,“顾绣乃是松江府顾氏家传的手艺,外人可不会。且因是顾氏乃是大户人家,女眷手工甚少流传在外,因此也极贵重。全因我婆婆喜爱,我才养出了几分眼力,按理说,是不会看错的。” “珍珠,上前来,”顾维驹笑着对珍珠招招手,又对杨五娘说,“一问便知。” 谁知珍珠听了也诧异,她平日里是爱绣,不过也没有好好学过,于刺绣流派也不清楚:“原是顾太太指点了我几日。那天我去给顾太太送夏裳料子,顾太太见我喜欢这些,多问了我几句,又说叫我把绣的东西给她瞧瞧。正巧我在给皓哥儿绣这件袍子,却老绣不好,听说顾太太是刺绣高手,便拿了请她教我。可顾太太也未提起顾绣之事呀,糟了,太太,我学了人家家传的手艺,是不是闯祸了?” “傻丫头,能有什么事,”杨五娘笑道,“顾绣虽是顾家家传的手艺,但你学的这点子,倒不算什么。再说顾太太既然肯教你,必是觉得无妨。” 顾维驹也笑道:“你这丫头,就是胆子太小了。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也不过绣给家里人穿一穿,不碍事的。” 杨五娘又奇道:“未曾想顾太太出身松江府顾氏,松江府人士向来不爱外娶外嫁。不过珍珠既得了她的青眼,真要好好学着。顾绣技艺不说天下无双,也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 “只怕顾太太嫌我笨拙呢,”珍珠听闻顾绣这样稀奇,不由地担心起来,“我之前什么也不懂,不过自己想着瞎绣罢了。” 顾维驹于刺绣一窍不通,幸亏原主似乎也不是个精于刺绣的人,这才没有露馅。此刻只能鼓励珍珠:“顾太太肯教你,想必觉得你是可造之材。” 倒是杨五娘是个爽利人,当下一扬眉,笑道:“我瞧着珍珠的手艺就很好,原先也没好好学过,已是个有灵气的,如今得遇名师,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顾维驹向来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珍珠学会一门技艺,当然是极好的。也道:“五娘说的极是。这世间万事,但凡想有所成就,气运、天资及勤勉缺一不可。其中气运最重要,大则天地之变,小则人生起伏,俱随气运盛衰,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天赋其二,天资高爽者,事半功倍,反之亦然,且人之禀赋高下殊绝,后天亦不能有所增长;唯有勤勉,在于自身,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你三者俱全,将来于此道必能有所作为。” 珍珠知道顾维驹夸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不肯再说话。 杨五娘却扬眉笑道:“大娘所言极是。没成想大娘对世事还有这样的见解,真教人刮目相看。” 顾维驹也和她玩笑道:“还不知原先五娘眼中,我是怎样不堪呢。” 杨五娘笑着刚想说什么,却听到高处有个声音道:“原先,自然只当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