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愁来惟愿酒杯深 西魏大统六年(540年)暮春,柔然郁久闾·斛律公主与驸马宋怀信将军带着一支送亲队离开了长安。他们走的时候满城的百姓都出来翘首观望,就像他们大婚时那般轰动。 当日来送宋怀信的竟只得宇文丞相一人,他作为义父来送儿子,两个人没说一句国家大义的话,他只是看着宋怀信,眼神五味杂陈,相对许久才说了一句:“愿你早日归来看望老夫,又愿此生不再相见。” 宋怀信对他的态度更复杂,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知道宇文丞相不似他之前想的那么忠厚老实,这个人有不为人知的目标和野心,自己虽然提了身份成为他的义子,还在他的“帮助”下成了驸马,可自己也不过是棋子一枚,并不金贵。 宋怀信没说什么,他懂宇文泰的意思,若再见可能就是在兵戎相向的战场上了,那时候会否因为立场不同而成为敌人谁也不知,但这种结局是他们都不想看到的,所以真的变成相见不如怀念的情形了。 与宋怀信愁肠百转的情况相反,斛律公主开心地快要忘乎所以了,她终于能将自己心爱的男人带回家乡,虽有一纸誓言从中阻挡,可山长水远,她就不信自己感动不了这个人,至于那个未曾谋面已成为她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等回了柔然再找机会收拾她! 浅眠中的白青慈忽然打了个寒噤,悠悠转醒,她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压得两只胳膊酸疼,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忽然发现菴罗辰正看着自己,愣了一下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菴罗辰还有些不清醒,看着眼前这个温润的女子和她侧脸上压出来的红痕,登时觉得活着真好。 “是你?”他声音沙哑,这时候才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车碾过一般疼痛难忍,样子也快冒烟了。 白青慈见他嘴唇干裂,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将他的头托起来慢慢喂着,菴罗辰肩甲上有两处穿透的箭伤,此时都在撕裂着火烧般剧痛。他暗暗咬牙支撑,配合着白青慈喝了几口水,再躺下去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白青慈已经习惯服侍他人,转身就去湿了一块热热的巾布给他擦拭,菴罗辰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我睡多久了?” 白青慈轻柔的动作没有停,边擦边回道:“从救回来到现在有五天了。” 菴罗辰闻言就挣扎着要起来,但根本力不从心,他强忍着浑身叫嚣的疼痛问:“父汗呢?公……公主呢?” 白青慈安抚道:“王子放心,他们都很好,公主和我现在都搬到王庭来住了。” 菴罗辰不再看她,踟躇了一会小声问道:“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白青慈一滞,手上的动作差点停下来,她知道菴罗辰指的是谁,但他如此这般低微的反应却让她心中唐突,公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在他危在旦夕的时刻理应守在他身边,可现在看来他没有这个自信,而且他似乎也发现了公主的疏远。白青慈一边遮掩自己的心虚一边笑道:“公主每天都过来,陪在这里给王子揉揉胳膊什么的,今天也是刚回去。” 菴罗辰没有说话,不知道他信了没有。白青慈有些慌乱,问他道:“要不要我再把公主叫过来?” 菴罗辰呆愣片刻道:“不用了……他们都没事就好。” 白青慈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帮他把被角掖好,柔声说:“王子你再睡一会吧,刚换过药,满都大人要一个时辰之后才来。”菴罗辰点点头,不再强撑,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白青慈松了口气,她仍旧守在这里,给炉子里添些柴火,又给菴罗辰擦了擦汗湿的额头,润一润他干裂的嘴唇,像个贤惠的妻子,却其实是在替兰陵赎罪。 照顾了一天病人,白青慈几乎都忘了自己也是生病初愈,这时候觉得有些累,恰逢菴罗辰的贴身女仆图雅来接替她,她就准备回寝帐休息了。今天骗了菴罗辰,其实她也有几天没见到兰陵了,虽然知道可汗已经将她安全从哲敏部接回,却不知道她在哪,她虽然是兰陵的陪嫁侍女,可是现在心却站在王子这边,毕竟她已经是他的妻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不该置他于不顾,从而将这一段感情推向毁灭的边缘。 白青慈不愿意再想,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寝帐,却发现四周突然多了很多人,而且都来去匆忙,像是在准备什么活动。她盯着看了一会,顺道抓住一个女仆问:“最近有什么事情吗?可汗可是要宴请宾客?” 那女仆白白净净的,人也玲珑剔透,她虽不认识白青慈,却从她纯正的汉语和白皙的容颜中猜出了她的身份,便福了一下道:“公主要从魏朝回来了,我们在准备婚典。” 她的汉话磕磕巴巴,不过白青慈还是听懂了最关键的地方,她问这个小姑娘:“公主?是哪位公主?” 女仆回道:“是可汗的侄女,郁久闾·斛律公主。” “你是说,这个公主现在在大魏,不过马上要回来成亲了?” 女仆点点头,眼角还有笑意:“是啊,她带了一个魏朝的驸马回来,我们在准备柔然婚礼。” 白青慈若有所悟,让女仆走了。她来柔然也小半年了,除了王子当日的婚礼,她还没见过如此盛大而隆重的场景,看来可汗对这个侄女疼爱的紧,双方对这次联姻也很重视。只是不知道,那个驸马是从邺城还是从长安来的,他又是为了何方政权利益而选择了这样一条辛苦的道路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悸动,她狐疑地捂住胸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些慌乱。也许是很久没有收到来自家乡的消息了吧,何况这一次又会迎来“同病相怜”的同乡,而且既然提起魏朝,自己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宋怀信,想到他,自己的这颗心又怎么可能平静无澜呢…… 白青慈定定心神,在回去之前又去找了一下兰陵,但她还是不在。白青慈心情低落,一个人悻悻回了大帐。 阿那瓌正在议事帐中跟诸位将领商量斛律公主的婚事,斛律是他弟弟的女儿,他这个弟弟为了给他打江山而开疆拓土八方迎战,结果英年早逝,弟妹斛律氏早就难产而亡,留下这个独苗给他照顾,他向来把斛律当成亲生女儿一般,何况自己同女儿郁久闾皇后也已经后会无期,他的一腔父爱都倾注到斛律身上了。这一次她还很争气地把魏朝大将“娶”了回来,自己的政权又多了一方支持,怎么可能不高兴呢,所以这一场婚礼一定要隆重,要让草原各部都知道他现在的势力。 “可汗,这位迎娶了斛律公主的驸马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草原上诸多骁勇将士都入不了公主的眼,怎么她去了魏朝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被这个男人给迷住了?”巴图站在座下不解地问,而这也正是各位大臣心中的疑惑。 阿那瓌沉声道:“听闻这个宋将军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才,他十八岁被封将军,又与独孤信合称‘双信’镇守洛阳,参加过潼关、沙苑等诸多大战,还用计营救过魏主元修的命,可谓宇文泰的左膀右臂,绝对是人中龙凤。” 底下的人都若有所悟,另一个将士蓦腾问:“不知道这个宋将军多大了?这么辉煌的战绩,不会是个白胡子大爷了吧?” 厅里面哄堂大笑,大家都想象着那个男人佝偻着腰背、行动不便的样子。可是笑完了才反应过来,斛律公主可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如果真配这么个迟暮的老头,真是糟蹋了她的青春年华。他们虽然与可汗情同手足,平日里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武夫说话也不在乎身份尊卑有时候口无遮拦,可他们都知道斛律公主对于可汗的意义,现在笑完了才发现可汗阴沉着脸,不说话也没表情,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了。蓦腾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赶忙跪身行礼道:“可汗恕罪,是属下失言了。” 阿那瓌冷冷地盯着他,盯得他额头上都泛起了冷汗,他也半跪着不敢起身,许久阿那瓌才道:“这个宋将军今年二十二岁,正值婚配年纪,你们这我这说笑也就罢了,若传出去,别怪我翻脸无情。” 众人都感受到了阿那瓌鲜有的威压,一时谁也没敢说话。他环顾四周,见已经起到了震慑的效果,才缓声道:“蓦腾,结束之后你去领十军杖,以后长点记性。” 蓦腾赶忙拜谢道:“谢……谢可汗。” 阿那瓌将此事翻过,又与众人讨论起了婚礼的各项事宜。他们见可汗对此事如此上心,便谁也不敢怠慢,连带着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宋将军”也多了几分忌惮和敬畏,不敢再小觑他了。 西魏大统六年(540年)仲夏,斛律公主与宋怀信驸马终于踏上了柔然的国土,头兵可汗阿那瓌亲自为他们接风洗尘。第三日,两个人在柔然王庭部落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这一日各部来朝,盛况空前,阿那瓌准备了整整三日的酒席来大宴宾客,让草原上各个部落的首领都感受到他的喜庆心情和居功至伟的能力。 白青慈作为一个侍女,原本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出席这样的盛宴,但是王子菴罗辰大病未愈不能下床,只能由他的可敦兰陵长公主代为参加,而在阿那瓌的授意下,白青慈也自然而然一同过去了。这一天已经是酒席的最后一日,兰陵长公主带领一众女眷前来参宴。阿那瓌的王庭拓宽了三倍,被装饰得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男人们都已经落座,兰陵等女眷才缓缓入场。白青慈跟在她身后,被五彩夺目的灯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她在微微的紧张中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由得把头又低下几分,只敢看着兰陵的裙摆,亦步亦趋往前走。 往日里没什么概念的王庭此刻宏大得没有边际,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白青慈越走越觉得心悸,没来由地紧张,就像当时听闻那个驸马跟着公主回柔然时候的感觉一样,怎么也不能让人安心。她还觉得自己很奇怪,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算是见过世面了,怎么会这么不安呢?为什么老觉得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要发生呢? 终于,兰陵的脚步停了下来,在阿那瓌座下右侧的条几跟前坐了下来。一路上惶惶不安的白青慈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已经汗湿的手,默默站到了兰陵身后。 人都来齐,阿那瓌双手撑着桌角,缓声道:“今日由我部的女眷陪同众位饮酒欢庆,大家放开畅饮,酒肉管够。如果有谁还不认识我的侄女和驸马的,我请他来介绍一下自己。” 王庭之中出现了窃窃私语,由于三日来所请宾客不尽相同,所以还真有很多人没见过这位驸马,大家互相询问,都想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 白青慈依旧顺从地低着头,她也非常好奇,可是直觉告诉她还是谦恭一些的好,所以她一直在心里期待有人能帮她问出来,她好了解一下这个从故国而来的人自己是否认识。 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是没人敢站出来当面询问,阿那瓌也不做声,任由众人在下面焦急等待。许久之后,只见兰陵斜对面离主位更近的地方站起来一个人,他向在座所有人抱拳行礼,款款道:“柔然各部的首领好,我是郁久闾·斛律公主的驸马,魏朝宋怀信。” 白青慈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是一个五光十色、令人心醉的美梦。在梦里,王庭变得很大很奢华,阿那瓌变得朝气蓬勃而器宇轩昂,连兰陵公主都变得对菴罗辰温柔体贴了,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恩爱地看着另外一对刚刚成亲的新人。白青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一个颔首娇羞的红衣女子,却怎么也看不清她身边那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的模样。她使劲睁大眼睛,使劲集中注意,可是那个人的面容却总散在五光十色的气泡里,怎么也看不清。她忽然觉得很疲惫,不是身体上,而是心里,那种想一探究竟的心情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现在筋疲力竭,只想睡去。别人的丈夫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长得再好看又如何?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他不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涟漪的…… 身后嗵的一声,惊声四起。兰陵反应过来的时候白青慈已经倒下去了。她回过身,凄惶地脱口而出:“小慈——!” 周围的人也都被这意外吸引过来,只见白青慈委顿地倒在地上,面色如土,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竭力支撑着不肯闭上,却也睁不开,眼泪已经覆了一脸,她微微轻颤却有心无力,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小慈,你别吓我……!”兰陵扶住她,看着她灰白的脸色和渐渐青紫的嘴唇一时间慌乱不已,自己也软了下来,扶都扶不起她。 阿那瓌闻声赶来,今天他执意让兰陵带白青慈过来只是出于私念想见见她,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昏倒,此刻他看见白青慈人事不省的样子,一颗心都仿佛被人抓了出来,酸麻钝痛。他顾不得许多,赶紧打横把白青慈抱了起来向外走去,一边喊道:“快把满都找来!”愣在座下的巴图这才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忽然会这样,然而更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高高在上的可汗竟然如此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婢女,他们从没见过可汗露出那种慌乱的神色和哀痛的表情,他这种反应不禁让人疑窦丛生:这个站在公主身后的婢女究竟何人? 兰陵跟着阿那瓌跑出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遥遥的对面,满眼淬毒。这段时间自己的心思都不在这块土地上,其实今天也一样,只是出于礼节不得不来。当初听侍女说斛律公主从魏朝带回了一个汉人驸马的时候她也没放在心上,谁能知道这个人竟然是宋!怀!信!! 所以她根本不用考虑小慈为何突然如此,只是现在救她要紧,自己也来不及询问他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只能怨毒地看他一眼,而后随着阿那瓌离开了。 大好的酒席忽然间没了头绪,在场众人或坐或站,议论之声渐渐鼎沸,但可汗不在他们谁也不敢离开,只能聚在这里闲话刚刚,互相揣测。 斛律公主面不改色,斜晲了一眼身旁依旧站着的男人,只见他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里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神色,一只拳头抓握得骨节泛白,她心里已经有数,知道了那个婢女的身份。 她兀自冷嗤一声,呵呵,真是没想到相见居然来的如此之快,只是刚才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婢女,她没看见她的长相,但是能让大汗如此失态的女人,应该就是一副狐媚样子吧。那现在……可是有好戏看了? 她冷着脸,一把拽下身边的男人,逼着递给他一杯酒,狠狠将他捲在臂弯中,咬着牙道:“驸马大人,今日的合卺酒还没喝呢!” 宋怀信的脸色不比白青慈好多少,他额头的汗水已经留下来,渗进了冰冷的脖颈中。他口干舌燥呼吸不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留在这,现在像个溺水的人一般灵魂出窍,根本找不回来。 他缓缓侧脸看向斛律公主,只见她眉目含笑,举着酒杯在耐心地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