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永宁旧寺遇新人 时维寒冬,呵气成冰,洛阳上下银装素裹,形成另外一番怡人景致。白青慈却无心风景,她与外界失去联系已经太久太久,不由得整日深思不宁,容颜消瘦。 这一晚天气格外冷冽,她在屋内放了两个火盆也不起作用,整晚上都是令人心悸的噩梦,搅得她昏昏沉沉睡不踏实。 听到动静的时候她还在梦中与恶人搏斗,忽然一下子就有人把她抓回了现实,白青慈还未做反应,那来人已经将她从床上拖起,卷着被子就要跑路。 “什么人?” 白青慈在慌乱中清醒过来,虽被唬得心胆俱裂仍是惊叫了一声,还趁那人不注意劈手去抓他脸上的黑布。 黑衣人不耐与她周旋,轻声道:“白姑娘莫慌,我是行远大人的手下武释,长安城中有变,大人担心你的安危,特派我来接你出去!” 白青慈一愣,还未捋清各种情况,武释已然飞身,只一下就翩若惊鸿般跳到了房檐上,白青慈赶忙道:“稍等!”说罢也不顾房高恐惧,就那么跳了下去,奔进房内取了个包裹又跑出来才道:“走吧!” 原来她一直打包好了最重要的东西,以防情况突变,随时能走。 武释讶然她的细心,又佩服她的决断,便将她在背上更扶稳几分,蜻蜓点水一般几个连跳消失在夜色中。 白青慈原本欣喜地以为时隔大半年之后终于能见到宋怀信,谁知武释带她去的竟是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看起来只是个简陋粗糙毫不起眼的小饭馆。此刻是早已宵禁四周静谧的深夜,武释带着白青慈轻敲三下那扇看起来已经很有年岁的斑驳木门,片刻之后屋内传来一道谨小慎微的声音:“请问来者欲何处?” 白青慈听得糊涂,武释却镇定道:“伽蓝雨声在瑶光。” 两人一唱一和,白青慈反应过来这是在对暗号。只是这“瑶光”听来真是亲切,想当初自己最重要的那一天就是在瑶光寺度过的。 正遐想间,木门已经解了重重铁锁打开,小二将他们引进去,躬身道:“见过武大人,请上楼吧。” 白青慈第一次来,不动声色四下观察了一下,这就是一间非常普通的小饭馆,一张张四方桌子上摞着凳子,虽然简朴,但很干净。随着武释上楼,木质楼梯也同大门一样浸透着岁月的痕迹,如同一位风烛残年却温厚踏实的老人。也许是这里的气息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白青慈觉得很安心。 上到顶楼,只余一扇门。屋内柔和的烛光在楼梯口照出一道光带,武释却不敢不请而入,站在门口抱拳道:“属下拜见阁主,拜见掌事。” 屋内传来脚步声,下一瞬行远已经出现在门口,他将白青慈先让进去,一边问道:“嫂子可有受伤?” 白青慈没想到他这么紧张,赶忙道:“我在寺中一切安好,请行远掌事放心。” 走进去,她终于在暖黄色的烛光中见到了那位久负盛名的“天星阁阁主”,却没想到,坐在眼前的竟是一位倾国倾城容颜青春的女子。那女子见她怔愣,也不见笑,起身迎她入座,一边柔声道:“时隔多年,终于见到如雷贯耳的白姑娘,果然气度超群,卓尔不凡。” 白青慈只想着她是在恭维自己,便没往心里去,也客气道:“小女子孤陋,没想到阁主竟是个绝世女子,真叫人钦佩。” 柳如烟知道她对自己还很生疏,便也不解释,将她和候在一旁的行远都让入座下,又命武释在楼下守护,这才洗盏更酌幽幽开口。 “咱们虽是初见,但因着宋将军的缘故并不生分。我就有话直说了,长安方面有线报说宇文泰已经抓到宋将军,现锁在大牢里,不知作何发落。” 白青慈一惊,手中的茶碗几欲脱落,她想揪住柳如烟询问,可发现脑海中嗡嗡然一片混乱,舌头也僵直笨拙,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行远早有心理准备,更淡定一些,他开口道:“阁主可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了解对方心理,咱们无从下手。” 柳如烟点点头道:“自从柯竞桐叛变之后,沿途的消息传递都受到影响,咱们的情报来的并不快。目前的消息是,宋将军已经助韦都督力压高欢大军,保住了玉壁城,但之后他就消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名叫韩肃的小将,是韦都督的贴身侍卫,目前尚不明确这两人的失踪是否有关联,但韦都督已经班师回朝,他可能已经猜到宋将军失踪与宇文泰有关。” 行远思忖片刻凝眉道:“但我们在大战之前曾经收到宇文泰放出的消息,说只要宋大哥出征玉璧,就保嫂子平安,他怎么出尔反尔?” 柳如烟嗤笑一声冷冷道:“宇文老儿是没有对白姑娘下手啊,否则光凭一个武释,你认为白姑娘真的能平安无虞?” “这……” 行远哑口无言,只恨自己太纯良,不懂人心险恶,才由着宋怀信跳入宇文泰的圈套。 “现在要将白姑娘转移,不能留在弘安寺了。”柳如烟道,“就算宇文泰不下手,也不能让白姑娘成为他继续威胁宋将军的软肋。” “是。”行远领命道。 “你之前派出去专门联系宋将军的那两个人怎么样了?”柳如烟道,“宋将军失踪多日后消息才从长安传出来,这两个人是怎么干活的?” 说到此,行远忍住哽咽,许久才道:“卫廷一直跟着大哥,前些日子已经在洛阳界外找到了他的尸首……还有一个秦至臻,之前我是派他专门传递消息的,现在生死未卜。” 白青慈一滞,心都快跳脱出嗓子眼。她不知道竟有这么多人出生入死就为了保她周全,一时间胸中酸乏困闷,眼泪夺匡而出。 “小女子何德何能,劳烦大家为我将生死置之度外……”白青慈抽泣着跪拜在地,久久不肯起身,“生逢乱世,命如草芥,以命换命这种事我不能接受!不如放我去找夫君,我同他一起,生死无惧!” 柳如烟见她动了真情哭得伤心,自己也倍感酸楚,连忙起身过去想将她扶起来,可白青慈坚持跪着,两个人僵在一处。 行远知道宋大哥和嫂嫂情深似海,此时见白青慈有些伤心过度乱了方寸,不由得沉声道:“嫂子稍安,若大哥也信这个道理,就不会又去解玉璧之围了。你们二人已经远遁江湖,他不必再踏入朝野纷争,既然他选择这样做,那就是无法置身事外。想必嫂子能体谅他的苦衷吧。” 白青慈听行远这样劝慰才止了哭声,但四肢百骸仍然酸软沉重,一直委顿在地上起不了身。柳如烟见她已经缓和过来,便也不强迫她起身落座,由着她跌坐在地上,这样也许更放松。只是该来的打击和该承受的重量,她必须要肩负起来了。 “现在局势不稳,各方势力撕扯争夺疆土和权力,所以宇文泰不可能自断臂膀,大哥肯定不会死,”行远开始分析形势,“况且有嫂子相挟,大哥就只能一直替他卖命。只是这手段太过毒辣,实在为人不齿。” “所以最好能让宋将军知道,白姑娘安然无恙并且绝对安全,这样他有机会就能逃出来。”柳如烟道,“如此一来你们的压力就大了,毕竟与官府对抗周旋,不是什么能够大张旗鼓众人响应的事。” 行远轻笑一下,仿佛超脱世外:“行远就是乱世中的孤儿,若非得阁主和大哥的知遇,如今不知死活。若能做成一些事情,行远高兴还来不及,何怕之有?” 白青慈听得难受,抬眼望着行远道:“有你们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夫妇二人还有何俱?管他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沟壑泥淖,就勇敢走下去吧!” 宋怀信是被冻醒的,那种渗入骨髓的寒冷异于常态,让他很快恢复了神智。 四下昏暗,周遭都氤氲着阴森的气息,远处什么地方一直有滴水的声音,让人遍体生寒。他镇定心神,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地牢,自己不仅被锁在里面,还被绑在木桩上,口中填布,看来抓他之人真是费尽心思。 宋怀信哂笑一下,脑海中回放出最后的记忆。 韦孝宽因为找不到他而着急上火,他回到行府后,为了让韦孝宽放心,还陪着他喝了一顿酒。之后自己就不省人事,再醒来就在牢里了。 自己的酒量虽不及韦二哥,但一般的酒绝不可能喝到失去意识,更何况还有二哥在身边,难道连他也醉卧沙场了吗……?看来是酒中掺了药,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从二哥身边带走。那这个人一定是行府中的人,对他们的行动轨迹和作息习惯了如指掌。 只是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出来多久了,二哥若发现自己再次失踪还不疯了。 正思绪飘摇间,外面来了人,那脚步声缓慢悠长,仿佛从上面到地牢是一条走不完的阶梯。宋怀信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并未慌乱。只是在看到来者何人的时候,竟忍不住笑了一下,仿佛在自嘲,又仿佛只是见到旧友的欣慰。 那人去掉他口中的烂布,就在幽暗的光线中定定看他,宋怀信撇撇嘴角,冷哼一声道:“果然是你,我的义父。” 宇文泰不语,面色冷若冰霜,不辨喜悲。宋怀信知道他既然亲自前来,那自己一时半会肯定死不了,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时隔七年再见义父,孩儿心中真是激动,”他仿佛闲话家常一般笑道,“义父亲自下牢来看望孩儿,是要救我出去吗?” 宇文泰看着他,许久才沉声道了一句:“我曾说过,此生最好不再相见,你为何又回来?” 宋怀信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却仍然耸了耸肩道:“不是我想回来的,是您老人家抓我回来的呀!否则我还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得很。” 宇文泰似乎在忍耐,他闭了闭眼睛,又对着宋怀信说:“这世道本就是成王败寇,你既在我手中,那前情一概不论,旧怨也不再追究,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何去何从只能听我调遣。” 宋怀信牙关紧咬,一字一句道:“我与你有何旧怨?莫不是荣恩更贴切一些?” 宇文泰冷笑一声,开始在牢房中踱步。“儿啊,你还是太嫩。这一百件对的事会毁在一件错事手上,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从柔然出逃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天涯海角只要落到我手里,这一生再没有你自由!” 宋怀信忽然觉得很疲累,很厌倦,很抵触,很悲哀。他看着宇文泰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你当年不是这样的……” 宇文泰黑铁似的面颊轻轻颤动了一下,也不知道听见与否,只是没再说话,许久才道了一句,像是为自己辩解。 “得天下者谁没有点非常手段,你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之一!” 宋怀信再懒得看他,索性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宇文泰离去的脚步声。宋怀信忽地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周身酸痛,血液都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难捱,也许是很久水米不进了,他又渐渐昏睡过去。 白青慈又搬到新的寺院,这一处与弘安寺有很大不同,弘安寺小巧玲珑偏僻幽静,而这里曾经是洛阳城的象征,是京都的辉煌与骄傲,是万人来朝的伽蓝胜地。这里就是盛极一时,却因一把大火废弃的、秦至臻口中当年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永宁寺。 大家的想法都是“大隐隐于世”,身藏荣盛一时却繁华落尽的永宁寺中,大约比在那些依旧完整而隐蔽的寺庙中更难找到吧。 白青慈已经习惯了青灯古刹中的生活,这一次她自觉将长发绾起藏于青灰色的帽子中,也换上质朴暗淡的尼姑服装,仿若自己真的已经看破红尘步出世外。其实若非尘缘中还有宋怀信牵绊,那就这样入了佛籍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 洛阳连日大雪,城郭内外惟余茫茫。这一日白青慈主动请愿去打扫院中的积雪,她觉得在这天地一色的景致中能让人平复心情看淡曲折,况且思绪整日都被杳无音信的宋怀信拉扯,若再不找点事干真的要发疯了。 那院中原本茂林修竹芳草如积,最是皇族贵胄休闲游乐的好地方,但如今已经破败落寞,奇花异草都已凋敝,惟余几株光秃秃的朽木还伫立在寒风积雪中。 白青慈伴着纷纷扬扬的小雪将院落打扫出几条方便通行的道路,等到新雪又落,她已经出了一身薄汗,便停下来抬望身边一颗枯藤横生的老树。走近一看,那枝头竟生出点点红晕来,靠近轻嗅,似有若无的清香传入鼻中,真叫人心旷神怡。白青慈一时心动,踮起脚尖轻抚枝头冒出来的梅花骨朵,既怕惊扰了这凌寒傲放的生命,又爱怜它火红张扬的颜色。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到生命初放的欣喜了,上一个春天遥远得脱离了记忆,白青慈这一次难得的因为几枝梅花而动心喜悦,嘴边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她独自沉浸在这广博天地中与雪梅相惜作伴,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不忍打扰的一副绝美画卷。那个人站在小院一侧,躲在屋檐下静静欣赏这副美景。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那人终是忍不住轻吟出声。 落雪无声,这一句陌生的话语听得真切,白青慈一惊,忙回头去看,只见一个修身颀长的男子在不远处负手而立,虽看不清他的长相和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强大而震慑的气场。白青慈心跳如鼓,没想到这一扭头,帽子被树枝挂掉,一头如瀑青丝倾泻而下,成为画卷中最令人屏息凝神的一抹颜色。 “一顾倾人城……”那人竟看得有些痴了,脚步不自觉迈了出去,他想去看清这个雪中精灵,他想去了解为什么要把这样一张绝世容颜藏在灰败的尼姑服之下。 白青慈见他缓缓踱步而来,不由得开始后退,还抓紧手中的扫帚想要自我防卫,却不知这样的反应更引出了那人的怜爱之心。 “再顾倾人国……” 到了这一句,那男子不再念下去,他已经走到白青慈跟前,却在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与她保持安全距离。 “请问公子何人……?”白青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洛阳城中寺庙林立,原本就佛门大开海纳百川,所以见到俗众并不稀罕,白青慈是想有此一问借机逃跑。 那男子赧然一笑,带着酒窝的面容竟有些羞涩,他望着这惊鸿一瞥中恍若天仙的女子,一时竟有些龃龉。 “在下路过——” 谁知半句话还没讲完,小女子竟把手中笤帚朝他砸来,趁他闪避之际迅捷地跑了。男子一怔,又看到她在纷扬的小雪中灵动的身影,心中竟涌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他想追,却又想再多看一眼这难忘的场景,就这样放她逃了出去。 “你就在这寺中,不怕找不到。”男子自言自语,一时还不舍离开那株她刚刚嗅过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