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千丝万绪终有结 晋阳,丞相府。 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在硕大的案几前批阅文书。他面容沉静,神情却阴鸷桀骜,许是桌上文书太多终致烦躁,他将手中的毛笔扔到一边,抓起旁边的茶杯一饮而尽。 “来人!” 话音刚落门外便进来一名士兵,正是高欢的副将赵广。他已经收拾好对于旧主的不舍之情,尽心尽力侍奉新主了。 “丞相有何吩咐?” 高欢去世之后,长子高澄就接任了丞相一职,远在邺城的魏主元善见依旧在高氏的掌控之下,在天长日久的傀儡生活中渐渐耗尽心性,习惯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故而这一处“丞相府”才是煌煌魏朝真正的军政中心所在。 高澄并没有看赵广,他的神情依旧专注于案几上一叠叠已经被翻乱的文书。 “侯景有起兵叛乱之嫌,现在有投靠宇文泰的动向,河南诸州动荡,你怎么看?” 赵广手一抖,暗自定定心神。虎父无犬子,高澄比起高欢,更担得起“奸雄”一称,他心狠手辣放荡不羁,却是个年少有为勇敢果断的掌权奇才。侯景是高欢的心腹大患,高欢已经是个蛮兵悍将,遇上侯景却成了吃瘪的哑巴。好在高欢毕竟家底厚实,侯景也忌惮他举国实力,这才割据河南一地,两厢对峙十余年,小心维护着脆纸一般的和平态势。 如今高欢坟土未干,侯景就按捺不住要来收拾高澄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了,只是高澄的号召力毕竟不如父亲,如果现在侯景大举反叛,那可真是易如反掌了。 “这个……”赵广自斟酌句,“侯景拥兵十万,确是个顾虑。当下要紧之事是了解宇文泰是否出兵相助,若是两边夹击,那咱们就危险了。” 高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冷锋一般的眉毛拧在一起。 “父亲走前曾数次叮嘱过我要小心他这个豺狼一般的部下,如今果真应验,父亲入土未安,他就已经坐不住了。” 赵广低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正紧张着,忽听外面院中一阵嬉闹声,一边是小儿爽朗的大笑,一边是家仆们胆战心惊地呼叫。 赵广下意识地抬头看高澄,只见他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一双手握成拳头。他最不喜欢书房外面有嘈杂之声,曾经为此杖杀过家奴,故而赵广心惊胆战,生怕高澄在焦躁之时一怒之下将院中老少都杀了。 “丞相……” 一句话还没出口,高澄已经踹门而出,对着外面暴喝一声:“是谁叫嚣——!” 众奴仆被吓得魂飞魄散,登时跪了一地。只余那个不知所以的小儿捧着一个草编小球怔愣在当地,忽然“哇”的一下大哭出声。 赵广心绪一动,慌忙跟上来,正想劝慰两句,却见高澄面色漆冷,他便禁了声,怕适得其反。 站在院中的小孩哭得伤心,连怀中的草球都抱不住了,抽噎的神情看得人心疼。高澄也觉得自己无名火太盛,毕竟现在自己已经不再是父亲羽翼之下为所欲为的少年了,他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他是一个国家的真正掌权者,他是生杀予夺的执行官,绝不可再这般喜怒形于色。 他平静一下,顺着路走过跪成一片身如筛糠的奴仆们,走到小孩面前单膝跪地与他平齐,给他擦干脸上委屈的泪水,柔声道:“肃儿不哭,刚才是爹吓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将地上的草球捡起来放回孩子手里,“肃儿在跟哥哥姐姐们玩游戏是吗?” 小孩见向来凶神恶煞的父亲此刻竟温柔耐心,不觉止住了哭声,眨巴着亮亮的眼睛看他。 这个四儿子是最像高澄的,也是他的心头挚爱,高澄看着他澄澈灵动的可爱模样,顿时父爱如泉涌,将孩子抱进怀里。 “芝函院中的花花草草比这漂亮多了,下次去那里玩好吗?”高澄罕见的柔和如水,与儿子在一起,他也变得单纯起来。 小男孩听话地点点头,破涕为笑,抱着心爱的草球又拉起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个姐姐,开心地跑走了。 高澄起身,负手而立将院中其余人揽视一番,竟未发一语,重新回到书房。 院中人等仿佛经历了生死考验,有几个胆小的早已委顿在地起不来了。 赵广还愣愣地守在门旁,手心全是冷汗。今日的小孩若不是四公子高肃,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回过神来走回高澄面前,只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军报上,脸上已不见半点愠怒之色。赵广心中感叹一声,果然是地位塑人,原本离经叛道的纨绔世子如今已初见执掌国事的大丞相端倪了。 还怔愣着,却听高澄道:“关注一下王思政的动向,这个大将军是宇文泰的中流砥柱,无他不可。” 赵广回到现实中,应了一声退下。 高澄疲乏地靠到椅背上,揉一揉额角。 这么一大盘你死我活的棋,父亲是怎么兢兢业业下了一辈子的? 河南荆州,大将军府。 王思政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墙上一副硕大无朋的行军图,此刻天色将晚光线不足,他更觉双眼刺痛缓缓流泪。 副将康寻端了一份简单饭食进来,见王思政片刻不休,忍不住提醒道:“将军,歇一歇吃口饭吧,您都在这地图前站了一天了。” 王思政闻言转过身来,舒展一下酸痛的筋骨,看见桌上的清粥小菜这才觉得腹中雷鸣,于是坐下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长安那边什么情况?”他一边吃着还不忘了解各方动态。 康寻回道:“丞相无意出兵,目前静观其变。” 王思政停下筷子,轻叹一声道:“自我国开朝以来连年征战不断,国力虚空,也不怪他现在愈加谨小慎微。只是侯景叛乱这种良机不可多得,若不伺机进取,统一河山之愿便无望了。” 康寻颔首行礼:“愿追随将军左右。” 听到这并非豪言壮语却脉脉沉切的表言,王思政忽地有些怔愣。他放下筷子,觉得有些胸闷,他沉默良久问道:“可有我……可有宋怀信的消息?” 康寻心口一跳,不自觉头低得更低。 军中无人不知“十八将军”宋怀信的,何况他们都是曾经并肩沙场捍卫国家的忠勇之士,对宋怀信的崇敬之情只多不少。他跟随王思政多年,虽不知道这几人早以兄弟相称,但却知大将军对宋怀信的拳拳沉情,故而宋怀信出事之后他们有意相瞒,谁都不敢向王思政透露实情。 但纸里包不住火,王思政终于问起来了。 康寻一时为难,额上都憋出了汗珠,他常年在军中领兵打仗,如何懂得朝堂中那些信口雌黄舌灿莲花的招式,便连个谎话也编不出来,只是愣在那里干着急。 王思政见他许久不语,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窘态便猜出端倪,当下也不斥责,只是起身长叹一声,又走回行军图跟前,看着那一条条细密的小道,一座座蜿蜒的山丘,一条条凌沥的河流,一道道深纵的沟壑……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当年那个灰头土脸却灵动有神的年轻男子,他胆大心细,他深谋远虑,他少年老成,他含蓄内敛……他原本该有个幸福的小家,虽然生活清贫,人微言轻,可毕竟心中安宁,日子真实。但现在,他过成了什么?莫说普通百姓的粗茶淡饭,就快连命都不保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逃出城门的那一刻心中就对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产生了爱才之情么? 那不如这一世都无缘相识啊! 康寻见自己的嗫嚅勾起了将军的伤心回忆,心中难过,搜肠刮肚说了一句:“将军不要太过忧虑,兄弟们也都注意着宋将军的消息呢,若到时需要,我们一定竭力相助。” 王思政回过身来看着他,双眉微蹙:“韦将军同他联手防护玉壁城,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难道韦将军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么?” 康寻一滞,接不下去了。他含混道:“也许是消息传递太慢,咱们这里还没收到罢了。” 王思政一双鹰隼盯着他,康寻登时觉得汗流浃背,恨不得找个理由逃出去,他受不住这威压几乎要将事情和盘托出。 好在大将军并没有施压太久,许是这两日累极,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收了星芒利眸,疲累地坐回椅子上。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但宋怀信的事不该瞒我,”王思政声音中都透出疲乏,“不过现在更要紧的是驻兵颍川,万不可坐失良机。” 康寻愧疚,深深一拜道:“得大将军信任,属下们义不容辞。宋将军之事我会再加派人手去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王思政跟了一句道:“山长水远的也就算了,你告诉手下人,入了长安万不可再对宋怀信以将军相称,咱们虽是军旅之人,也该懂得人言可畏。”说罢疲累地不想再多说,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康寻知道大将军体恤下属如同父母,一时眼眶发热,再拜后退出了书房。 王思政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与宋怀信和韦孝宽经历的过往画面,一时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他郁结难支,又觉头痛欲裂,只得蹒跚着回到床上,合衣闭目,抵抗这绵延的钝痛感觉。 借着药力昏昏沉沉睡了几日,宇文毓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多了。这一日醒来后,外面晨光熹微,鸟语清脆,他顿觉心情大好。展展腰身,背后斜亘犀利的伤口也不疼了,看来已经结痂。 他忽然觉得腹中饥饿,便踏出了久未开启的房门,迎接新一天的光辉。 正碰上门外有婢女来送药,见到宇文毓出了屋子,一时惊慌,跪在地上道:“见过大公子……” 宇文毓看着她,隐隐笑道:“素兰,怎么对我这么客气了?” 被唤作素兰的婢女仍旧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清晨风寒,公子还是回屋吧,我把药端来了,要趁热喝。” 宇文毓皱皱眉头。素兰从小就是他的贴身侍女,与他一起长大,私下里如同兄妹一般,何曾这样疏远过?父亲知道自己依赖她,专门把她从宁都府接过来照看自己,谁知道她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维诺恭顺起来了。 “你起来说话,”宇文毓有些不悦道,“我已经好了不想吃药,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 素兰领命起身,却还是把药端进了房中,又低眉顺眼地退出去,片刻之后端了一份吃食过来,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服侍宇文毓。 他愈加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何故这般作态?难道是我昏睡这几日发生什么事了?” 素兰身为丞相府中的侍女,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心性,此刻听到宇文毓随口询问,却竟然藏不住嘴角的颤抖,她赶紧回过身去用锦帕堵住口鼻,眼泪却还是喷薄而出。 宇文毓何曾见过疏淡沉静的素兰这般失态,心中一惊,慌忙站起来绕到她面前,扶着她问道:“怎么回事?有谁欺你?告诉我我去打他!” 听着宇文毓这稚若孩童的话语,素兰不仅没有破涕为笑,反而哭得更加伤心。 自己心属一生的男人就要成婚了,虽然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连做妾都不敢想,只是希望能和以前一样在他身边照顾他一辈子,可谁知管家却带来了晴天霹雳的消息,丞相要把她送出嫁人,不可再留在宁都府中了。 自己虽然没见过那个住进府中的“女主人”,却在与小姐妹雨朦攀谈时了解到了一点情况,只听说大公子为了那个大她十多岁的女人舍去半条命,为了娶她甘愿向丞相下跪求情。 自己跟了大公子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动情的样子。 没想到沉如深潭的一个人,动心之后也可以烈火如焚。 只是一个年近三十人老色衰的女人,是怎么把青春年华的大公子勾引得神魂颠倒的呢? 自己虽然从不敢奢望成为他的眷属,可败在这样的女人手下,实在不甘心啊! “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 宇文毓心焦,又晃了晃她。素兰回过神来,一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脉脉深情地凝望着他,许久才痴缠地吐出一句:“公子,你要……你要成婚了……” 木讷的宇文毓何知素兰百转千回的女儿心思,不禁哑然失笑道:“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 素兰见他看不透自己,心中氐惆,又赶紧用锦帕止住呜咽的哭声,却觉得咽喉一阵凝噎的撕痛。 原来心里住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是这么痛苦啊! 宇文毓不明白她的想法,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重新坐下来闷声道:“你别哭了,我喝药就是了。”忽而又想到什么,看着素兰道:“你再哭眼睛肿成桃子,怎么给我缝制喜服?” 宇文毓对待吃穿用度一概精细,贴身的或贵重的衣物根本不屑由衣匠裁剪制作,全要屋里几个侍女,尤其是素兰才行。 这一次喜服重任当仁不让落在素兰头上,宇文毓当然对她寄予厚望。只是这句话又像淬了毒的尖刀一般剜进素兰心口,她几乎窒息。 平复许久,她才弱弱回了一句:“公子放心,素兰就是不休不眠也不会耽误您良辰吉日的。” 两个人正说着,却见宇文泰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素兰一惊,赶忙掩住绯红的眼角,颔首退出了宇文毓的屋子。 宇文泰冷着脸不发一言,款款坐下。宇文毓乖巧地奉上一杯茶,小心询问道:“父亲今日前来,是要儿子做些什么?” 宇文泰啜茶不语,良久才道:“日子已经选定,我看你好的差不多了,这就准备吧。” 宇文毓心中狂喜,跪在父亲脚边抬眼问他:“父亲,可……可说的是真的?孩儿真的可以……?” 宇文泰最见不惯他这种窝囊样子,微微皱眉道:“为父所言,何时有假?媒聘之事已定,只是白姑娘早已父母双亡,便由我一人做主了。” 宇文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忽然又想到什么,黯下脸来,思忖半晌才问道:“那宋将军……?” 宇文泰顿怒,将他甩在一边喝道:“不许叫他将军!” 宇文毓怔愣,忙跪地俯首。他明知这一问必会惹怒父亲,他只是想确定白青慈是否死了二心。 宇文泰知道他的心思,暴怒过后就冷静下来,略带歉意道:“他那里你不要管,若想顺利成婚也不要再问。既有为父坐镇,就没有他人捣乱的道理。” 宇文毓忍耐片刻,还是抬起头来问道:“敢问父亲,白姑娘可是……可是情愿的……?我虽深情久驻,却不愿逼迫她……” 宇文泰面色冷冽,许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柔肠,这件事问了又问,还是不安心。上次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伤还没好,不想让你牵动心神,既然你如此放不下,那我就告诉你吧,宋怀信在玉璧之战中身受重伤,前些日子已经殉国了。我上次见白姑娘已经同她说与此事,她心绪震动,精气崩塌。只是人死如灯灭,宋怀信走了,白姑娘才能全身心交付与你,这样最好。你既已做了决定就要好好待她,不要再提及这些心碎往事搅动她心智,明白吗?” 宇文毓怔愣在地上,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那个有如天神一般的少年英才宋怀信就这样死了?自己惜他英雄,心中难过之情半点不少。只是人心狭□□仄,为了白青慈而隐隐希望他完全消失的念想不可能完全没有,这样一来白青慈对他彻底断了念头,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宇文毓喜忧参半,一时心酸一时欣慰,脸上忽明忽暗,状若疯癫。宇文泰暗自轻叹,总算安抚住了儿子,只希望能瞒到他们顺利完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