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在傍晚时分结束,皇甫鹤舞推辞了百里初心送来的轮椅,硬是让云无繇一路搀扶着走去见单禹棠。 “人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你。” “要不……去院外等吧。”皇甫鹤舞纠结了一下,开口道。 “行!可你给我听好了,不许逞强,小心我告你状。”云无繇压低了声音,伏在皇甫鹤舞耳边警告威胁。 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皇甫鹤舞定了定神,撩开衣摆,跪了。 “鹤舞拜见大师兄。” “当不起,皇甫长公子请起。” 来时,皇甫鹤舞甚至做作好了跪穿地板砖的准备,却没想到单禹棠凉薄一句话给他扶将起来,顿时胸口一闷,红了眼眶。 “大师兄这是不要我了么……” “燕云子弟,枪在人在,是你自绝于枪会。” “你还要跪多久!”听不见动静,单禹棠知人还跪着,语气便不大好。 “大师兄都不要我了,还管我作什么……”皇甫鹤舞一口气哽住了,委委屈屈的盯着地板看。 “皇甫鹤舞,要不是我瞎了眼睛,信不信我抽你!”单禹棠连着几个呼吸将将稳住气息。 “大师兄肯罚就是还拿我当弟弟,就算被打死又怎样!” “放肆!” 单禹棠一拍桌子,皇甫鹤舞浑身一抖。 “不是硬气么,你抖什么?”单禹棠揶揄,摸索着走过去,抬起脚,轻轻踢了两下跪着的人。 “嘶……”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不起来,还要我抱你么!”话是这么说,单禹棠到底是伸出手,猫着腰将人半扶半抱的搀起来。 “大师兄肯原谅我么?”一句话,小心翼翼,皇甫鹤舞自己都没有半分底气。 “你已非燕云弟子。” “大师兄还是不肯认我……”积蓄多时的眼泪滚滚而下,皇甫鹤舞泪流成河。 “比起燕云,你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至于认不认的,你脱离枪会,我们就不是兄弟了么?” “当然不是——嗝——”皇甫鹤舞哭得喘不上气。 “那你哭什么?” “呃……”皇甫鹤舞没好意思的红了脸。 “大师兄,雁门关能守住的,你的眼睛要紧。”心结解开,皇甫鹤舞这才想起来时目的。 “我自然晓得他们报国之决心,但倘若舍得性命便能守住,不过是尽军人天职。灯下黑了,西陉军先为细作出卖,后遭遇辽军偷袭,元帅、少帅失踪不见,所剩兵马不足三千,后无援军,前有强敌,只靠阿容一个人是守不住的。我必须回去,守住了雁门才有将来。” “可你眼睛看不见,即便上了战场,也做不了什么。” “人活一世,都是奔着死路去的,无愧疚,没遗憾,瞎也罢,死也罢,燕云男儿无愧于心。” “你留下,我去!”皇甫鹤舞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你说什么?” “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你敢!” “大师兄,你现在可打不过我,还是乖乖治眼睛,等我回来认打认罚。”皇甫鹤舞有点小得意。 “守不住雁门关,我绝不回来见你。” “皇甫鹤舞!你给我站住!” 皇甫鹤舞瘸着条腿,立在廊下,拿出一百二十分决心。他要上战场,他要接替单禹棠守住这片江山不容外族染指。 “我要去雁门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让腿好起来?” 云无繇不做声,把人带回屋里仔细检查过伤口,又上了一回药。 “恢复的不错,再养两日就动身吧,我先去雁门关打点。” “你也要去?” “还是即刻动身。西陉军杨老元帅伤重垂危,影怀飞书求援,十二楼与朝廷的私交,我并不希望隐楼涉入太深。更何况当世集医、毒、内家心法疗伤篇之大成者,舍我其谁。” “报——前线告急!” “报——五百里加急!报告先锋,元帅找到了!” “报——元帅困战飞狐口,请先锋火速派兵增援!”五百里加急,火线告警传入中军帐,谢容一口早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轻骑营听令,即刻清点人数,随我支援飞狐口,不得有误!” “杀——” □□伐长空,一声令下,奔赴前线,一路纵马只见烽火狼烟。 “文将军,你率一队隐蔽于狼牙村外围。秦越,你带二队在此留守,谨防敌军形成合围之势。其余人等,随我入谷。” 谢容振臂一呼,□□呼啸鱼贯而入,策马疾驰,一路往深处找寻,不放过上任何一个隐蔽之处。 “阿容!” “是阿靖!”极快的一声,谢容抓住声音源头,下马再探,终于在一个不大的洞口发现了杨靖。 “你怎么样?元帅呢?剩下的人呢?” “父帅在里面,进来说。”杨靖让开一条路,吩咐剩下的人两人一组各自巡防。 “元帅!”山石上躺着的正是杨琦,他的盔甲有一边破损,底下只怕还有伤,更要命的是胸口一箭,血止不住,正一点点蚕食雄狮性命。 “嘘!”杨靖竖起根手指,示意谢容噤声,将人带到拐角处,回头又看了看杨琦,见他没有要醒的意思,才敢说实话。 “飞狐口遭遇伏击,兄弟们拼了命才把爹救出来,我们且战且退,进入石碣谷等待救援。就在昨日,我们死了最后一个兄弟。” “是赫连赦!你们走后不多久,单大哥就瞎了,单大哥受伤以来只吃过她的药,元帅旧疾复发也吃过她的药!”谢容不用想,一口咬定。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杨靖闻言,有片刻的沉默。 “咳咳……咳咳咳……”杨琦一阵猛咳,吓了两人一跳。 “父帅,您感觉怎么样?”杨靖小心避开他的伤口,把人扶起来。 “阿容,你过来。”杨琦向他招手,谢容依言走过去,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沦落到这般田地,还能有你们陪在身边,老天待我不薄。” “父帅,你别这样说,雁门关还在,我们还没有败。” 杨琦看着儿子,颇为心疼,可军国大事前,自己首先是帝国的将士。 “谢容何在?” “末将在!”谢容抱拳,单膝跪地。 “谢容听令,即刻率轻骑营回城,赫连赦,血祭我西陉将士。” “请父帅三思!”杨靖一拜到底。 他不确定杨琦手上有多少证据,要说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到最后总会有成千上百条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不再怀疑。 “住口!你抬起头看看,外面荒地里埋着的兄弟,最小的才十六岁!西陉将士一心同功,死不旋踵,但死不能白死,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遭人暗害,死于细作之手,埋骨荒山,英魂不返,你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妻儿!赫连赦之罪,查有实证,你因私废公,按罪当斩!”杨琦脾气上来,指着杨靖鼻子狠狠训斥。 “元帅息怒,阿靖只是一时糊涂!”因私废公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谢容忙跪下求情。 “军令如山,违者斩!”杨琦怒极,伤口坼裂,浓黑的血从残破的盔甲里蜿蜒出来。 “父帅息怒,儿子遵命便是。”杨靖吓怕了,跪伏着身子再不敢再辩。 “伤口有毒!”谢容眼尖,伸手摸了一把,心下大惊。 杨靖看到那血胸中一滞,良久才开口道,“即便是她,我只想亲耳听她承认,求父帅成全!” 他向来主意正,一旦有所决断,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杨琦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到底是自家孩子,舍不得往死里逼他,又见他低眉顺目的跪在那里,心底也跟着一软。 “杨家自你祖父那辈起就追随□□皇帝打天下,到了你这辈,就算你再不乐意,咱们家也没第二个孩子能够顶替你了。当今圣上崇文轻武,杨家戍守雁门关多年,稍有差池,手中兵权便成催命符。阿靖,别怪爹心狠,咱们走了这条路,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再没有别的选择。” “元帅,你的伤要尽快医治,咱们先回城吧。”谢容扶他坐下,眼看着血又晕开一大片。 “是该回了,回了……” 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最终仍快不过死神勾镰,一步之遥,百夫哀哭。时隔数年,沙场再临,王旗未斩,已见天意难留。 “影怀,眼下战况如何?”上了香,云无繇悄悄叫走顾影怀,询问情况。 “元帅伤重,已多日高挂免战牌,如今战事未休,元帅的死讯绝不能公开。” 三军阵前,主帅身亡,辽军势必气势大涨,可怜杨琦一身戎马,最后竟落得个秘不发丧的下场。 “再派人去打探一下辽军的动向,重新整合布防。虽说阵前无丧礼,但老元帅的血也不能白流,不管是谁,敢来就要有敢死的胆魄。”云无繇年少时也曾银袍□□,战场上呼啸往来,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依稀可见昔日英姿。 “来人!传元帅遗令,查医女赫连赦实为辽族细作,潜伏军中,伺机窃取我军机密,今依律斩于阵前,血祭王旗!”谢容双目赤红,誓要辽贼血债血偿。 “阿容,等一下!”杨靖追出来,看架势是想阻止。 “杨靖,三军阵前,记住你的身份!”谢容一把将人揪过来,厉声警告。 “你干嘛去!”杨靖扭头就走,凭谢容怎么叫他都不回头。 “快跟上去,保护少帅不容有失。”谢容随手指了一个身材瘦小的步兵跟上,自己转回屋里给杨琦守灵。 “这步兵是哪一队的,好生娇小。”顾影怀蹙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是女孩子。”云无繇暗好笑。 “是赫连赦!”顾影怀惊呼,“她怎么出来的?” “叫人跟上去,若确认无误,先抓了关起来,别惊动这两位。”云无繇冷了脸,严重怀疑没了杨琦的西陉军还能不能撑过这一仗。 “这个阿靖也忒糊涂了!”顾影怀心里清楚,谢容多半是受不住杨靖哭,不得已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