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离开的日子,若梦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仆从的队伍里,远远地望见周思齐、皇帝、以及随行的官员们一一坐进马车,然后队伍开始动了起来。江岸上八月的骄阳如碳火般炙烤着大地,知了烦躁地叫着,天空上没有一朵云。随行仆从们虽都披着斗笠和帽纱,但身上、脸上、手上仍觉得有无数条火舌舔着,实在令人难受。沈珍珠心里想着悦兮,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太子近侍若梦,太子忽觉不适,请速速随我前去侍候。” “是,薛大人。”若梦抬头一看,叫她之人正是薛策,于是赶紧一路小跑紧随着薛策的马来到周思齐的车架旁,关切地问道:“薛大人可知太子是何症状?可需传召御医?” “小恙而已,你快进去看看。”薛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从捎马上掏出一个小绣袋,趁无人注意塞给若梦,她赶紧将绣袋收入袖中,又钻进了马车。 若梦一进马车便看见周思齐从坐榻上站起来,弓着腰扶她靠在他身边坐下,她赶紧问道:“公子,可是暑热难耐没休息好?”周思齐笑道:“非也,思君耳。”若梦面色一红,正要出去,周思齐赶紧说道:“不想看看绣袋里是什么么?”若梦这才忙不迭地拿出绣袋和周思齐一块打开。里面有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楚歌”二字,若梦一看便知是悦兮的字迹,打开册子翻看,原来竟是一本箫谱,悦兮将沈珍珠平日喜欢的曲子都谱成了箫谱,又亲手誊抄在册。若梦又将袋内其他东西倒了出来,五颗深红色的梭形果实和五颗墨绿色的椭圆形果实滚了出来,“是栀子和莲子!” “等回京了我立即召花匠种下。” “嗯。”若梦将果实和箫谱捧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 周思齐虽然不忍心打断她,但还是提醒道:“收起来吧,等到了东宫再拿出来,车队今日便会离开重江,要不要再多看两眼这座城?” 若梦如梦初醒,小心地掀起帘子一角。车外是茫茫的长江水,浩浩荡荡地向天际奔流,江岸边是熙熙攘攘的码头,码头上的货物与人群来往不息,船工们的号子似在耳旁,她不由得想起她的家乡,也是有一条小小的江,江岸上不同于重江城的繁华热闹,那里长有郁郁葱葱的树林,每到开春时节,憋了一冬的人们就会欣喜地来到岸边踏青,岸边返青后缀满新芽的柳枝会随风舞动,父亲会摘下盛放的桃花插在母亲的和她的头上,她与兄长在树下和伙伴们三五成群地追赶嬉戏,天空中各式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那是她的童年,虽然也有这样熟悉的号子声,但那时父母还在,兄长也总会带自己放风筝,折柳枝,挖荠菜,捉鱼…… 周思齐见她神情又暗淡下来,便随意问道:“这箫谱上的曲子你可都会唱?” 沈珍珠点点头,说道:“嗯,都会,这上头都是楚地民谣。” “到时教我唱吧?母亲以前也常唱洛阳民谣给我听,可惜我一首都没有学会。” “不如回宫之后我们一同向皇后娘娘学习洛阳民谣吧?” 周思齐愣了半晌,轻声说道:“已无可能了,母亲已于宣化九年去世,从此宫中再无人唱洛阳曲。” 沈珍珠见此赶紧说道:“那奴家便唱楚歌给公子听吧?楚地虽不如洛阳富庶,楚歌也多下里巴人,但楚人向来诙谐机敏,楚歌听来多有闲趣呢。” “好,高雅之曲多无病呻吟,下里巴人多真情流露。” “还有,待他年栀子和莲子长成了,奴家给你泡栀子茶做桂花糖藕如何?” “这两样便是你最喜欢的吧?” “嗯。” “母后曾一直教导我不可随意暴露饮食喜好,所有吃食都要吃到,但也不可多食,我想若是你做的,那多食也无妨。” “公子……” “我的母亲同你的母亲一样很早就去世了,当今皇后乃是我的姨母,母亲去世后她继位为皇后,我也转为由她抚养。她与母亲虽长相极为相似,可她能代替父皇的妻子,能代替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无法代替我的母亲。母亲去世后,已再没谁为我做过吃食,包括她。” “我也已经多年未吃过母亲做的食物了,甚至因为她去世时我太过年幼,之后又整日苦于学艺谋生,如今我连她的样貌也快记不清了,只是每回在悦兮姐姐那里吃到桂花糖藕,或闻见栀子茶的香气,我便时常能想起她,那是她特有的味道。” “母亲爱为我做一道牡丹燕菜,那是她的家乡菜,亦是我最爱食之物,可惜,自她去世之后宫里已经没人做这道菜了。” “如公子如若不弃,若梦回去后可为公子一试,奴家在怡风楚馆被教养之时曾略学过厨艺。” “好,那便有劳你了。你还学过什么?” “舞乐厨绣都会。” “我看你的画也画得很好。” “那是悦兮姐姐教的,奴家这类相貌普通的女子通常是作瘦马教养的,平日里多学舞乐厨绣,只兼学琴棋书画。只有悦兮姐姐那样倾国倾城的美人才是从小作花魁培养的,自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有专人教授,奴家虽然不才,但跟随她学习了五年,也学了些许皮毛。” “以悦兮姑娘如此出众的才貌,应该不乏追求者,她若想从良应不是难事,怎么现在还在那勾栏里?” “公子此言差矣,正因她才貌出众所以想要从良才更是难事。” “此话怎讲?” “奴家随公子从良,不过是以二百两银子赎身,削除贱籍之事。悦兮姐姐乃是花魁,先不说赎身之资甚巨,就算有富家子弟愿为她花这个钱,重江城甚至整个荆州无人不知晓她,对方家里又怎会容得下她?就算对方既有为她赎身之资,对方家里又能容得下她,那又如何能证明对方确是重情惜花之人,而非欢场浮浪重色之人?要知道悦兮姐姐的才貌怕是没有男人不爱慕的,每日为求一见的公子哥们能坐满整个怡风楚馆,可这些人里头又有几个是真心懂得她、爱护她的?他日姐姐容颜老去,又有几人能陪她白首而不是弃她而去?” “那待我容颜老去,你是会陪我白首还是弃我而去?”周思齐此言一出,若梦立时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敢再看他。周思齐见此,继续说道:“我不敢自夸重情惜花之人,但绝非欢场浮浪重色之人,姑娘愿由我赎身想必是信我的,可是如此?” “公子身份尊贵,若梦只是贫贱之人,往后的日子如何,恐怕也由不得若梦,但将来寻到兄长救出悦兮姐姐了结心愿之后,若公子不嫌弃若梦出身低贱,奴家愿以此生报答公子大恩。” “好,那我便助你早日寻得兄长,救出悦兮。” “嗯!”若梦点点头,却见周思齐的手向她的脸颊伸过来,她双颊又是一红,周思齐微微一笑,只是用手指替她拈去了头发上的一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