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骆王宫。 夜已深,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清辉如水银泻地,洒向万籁俱寂的人间。 身边的吴昭仪已经睡下,可骆王却无一丝睡意。进日来国务繁杂,他日夜为国务操劳,已是一连几天夜不能寐。 而今夜,失眠竟是比以往更甚。 让侍奉的宫人熄灭了所有的灯烛,为的就是不让别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此刻,黑夜里,思念之情拂上了他的面颊,浸润了他的双眼。 原本以为那个秘密早已在多年前永远尘封,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今晚那个少女的出现,让过往的一切重见天日。 黑暗中,昔年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一颦一簇,以及他们相处的每时每刻,点点滴滴。 悲伤、愧疚、自责,瞬间涌上心头。 当那个叫飞雪的少女手持“幽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霍然明白了一切。 那姿态,那神情,那柔弱中带着的倔强,都和她非常相像。 更相似的,是那种一如既往的善良。 方才他们二人冲进房间挟持他,泛着寒光的利刃抵着他的咽喉,他却坚持不放江麟离开。他知道那个一袭蓝色华服的冷峻公子有着怎样狠辣的内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八年,在漠北重建沧延,号令群雄,征战四方,杀戮无数,吞并城池。 他也是坐镇一方的统治者,心中自然明白——不够狠、够绝,是无法坐到这个位置的。 那个嗜血修罗一样的男子随时都会杀了他,可他还是不肯受他胁迫,放他离去。 为的,是那个少女的安危。 阿瑾,我拼上这条命,也要保护好这个女孩儿。 当时,他心中这样想。可当少女决绝地要求他放江麟走时,那种相似的倔强,令他瞬间妥协。 他放他们离去。 少女拉着江麟走出去的那一刻,没有回头,不带一丝眷恋,一如当年的她。 阿瑾 心中,只余这两个字回荡在心间。 那一夜,千里之外的皇城,梦华皇宫内,同样有人夜不能眠。 “孟廉,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走走。”御花园内,面容稚嫩,一身龙袍的男子低低开口。 “可是,陛下,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啊。”身边的侍从颇为为难,忍不住道。 男子挥了挥手:“无妨,你下去便是。” 君主的旨意不得违抗,孟廉只能垂首领命,躬身退开,一个人走远。 待孟廉走远后,男子便往花园深处走去,花草掩映之下,依稀可见前面的空地。终于,他走到了花园中央的空地上,在一架秋千前停下,默默伫立,竟是久久不曾离去。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秋千上,一个少女满面泪痕,却丝毫掩盖不住眉眼间透出的闺秀之气,远远看去竟有几分梨花带雨之感。 那是不久前入宫的迟凝幽迟贵妃,刚刚及笄便被父亲送进宫来,远离家人,又不得宠,孤苦无依,终日哭泣。 她的父亲是刑部尚书迟琛明,把女儿送进宫来,无疑是为了更好的攀附权贵,以求上位。 他对这些朝臣的常用手段一清二楚,心中厌恶,因而故意不与迟贵妃亲近,任凭她独自伤心,却是一直躲在一棵树后,从始至终不曾上前相劝。 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儿闯入了他的视线。显然,这个女孩儿是被啜泣声吸引来到此处的。 看到了哭泣的少女后,她走上前,在少女面前俯下身,从怀里掏出巾帕,一边拭去少女面颊上的泪水一边问道:“这位姐姐,你为什么哭?” 迟贵妃抬眼,看到了面前的女孩儿,啜泣着道:“我入宫以来,皇帝哥哥不理我,那些姐姐们也不喜欢我。我每天独自一人,我想家,却又不能出宫,我好想爹娘” 女孩儿顿时满眼悲悯,显然是在同情这个不受宠的妃嫔,她拍了拍迟贵妃颤抖的肩,安慰道:“这位姐姐,你不要哭,我以后但凡有机会进宫,就来看你。有我陪着姐姐,姐姐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听到此语,迟贵妃一愣,止住了哭泣,用泪眼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这一句话就让她不再哭了?也难怪,掩映在丛林之后的他听起来也觉得暖暖的。深宫内,权力之争,勾心斗角无数,人情早已变得冷漠,这一句看似平常的安慰,却是让宫中之人觉得好生受用。 大争之世,人皆虎狼。却没想到,纷乱之中,竟还有这样的人。 他一时心软,不由自主地迈开腿,从掩映之中走出。 “臣妾参见陛下。”迟贵妃看见他的到来,连忙行礼。 一旁的女孩儿见状,微微躬身,抱拳高拱,行的居然是臣子之礼:“飞雪参见陛下。” 原来她叫飞雪。 “姑娘陪着贵派掌门进宫,怎么会来到这里闲逛?”他缓缓道,“莫非,是喜爱这御花园的花草?” 飞雪连忙赔罪,怯怯地道,“陛下息怒,我不,是师傅,师傅她差我来请陛下前去议事,我走到这里听到哭声,想一探究竟,才循着声音找来这里。” 看到飞雪怯生生的表情,他不由失笑:“朕又没怪你什么,何必畏怕?望月宫的女官不同于其他朝臣,本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朕怪你作甚?好了,你师父在后殿等朕呢,快走吧。” “是。”飞雪领命,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地道:“陛下,飞雪有一事相求。那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陛下以后可不可以多陪陪这位姐姐?她家人不在身边,很孤独的。” 他哑然失笑:“哦,姑娘与这位迟贵妃素不相识,今日第一次谋面就要替她说话?”顿了顿,随即道,“好,今日是你第一次进宫,来者是客,看在贵派归顺我朝的份上,朕就答应你。以后我多陪陪迟贵妃就是了。” “谢陛下。”飞雪连忙谢恩。 韶华不为少年留。光阴荏苒,转眼间,已是五年。如今,他已二十五,而当初那个叫飞雪的小姑娘,也已经及笄了吧? 前几日,望月宫宫主公孙谨进宫为飞雪请缨,求他恩准飞雪去取千年玉兰。论谁都能看出,那个掌门人是想趁此机会让飞雪见见世面,历练一番。 看来,掌门人是已经打算让飞雪继承掌门之位了吧? 望月宫依附于梦华王朝,近年来与梦华来往甚密,朝廷拉拢望月宫之前,皇兄早已派人查清了望月宫的所有底细。望月宫历代掌门人的命运,他岂能不知? 继承掌门之位,统领望月宫,不求独步天下,但求无人能欺。然后,便是终生不能婚嫁,在远离人间烟火的月阁里,孤寂终老。 不能婚嫁么? 难道,终其一生,他都只能在深宫的最高处遥望远处月色下高高的月阁,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那样遥远。 他必不能这样活。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