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幽寂的寝宫内,柳靖瑜望着窗外的皎皎寂月,喟然叹息。 他最终还是在权争之中败下阵来,这意味着,终其一生,他都要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一生么? 吹熄了烛火,他在黑暗中苦笑。 什么时候,连苦笑也不愿让人瞧见? 世人都只道百姓一生的辛劳,却又有几人能知,这权贵背后的尔虞我诈? 这是宿命,谁让他生在帝王家? “陛下。”暗自神伤时,孟廉的禀告声蓦然传来。 “什么事?”柳靖瑜低低开口,语气中充溢着淡淡落寞。 “启禀陛下,飞雪姑娘······” “飞雪姑娘怎么了?”听出了孟廉话语中的踌躇,柳靖瑜隐隐感到了一丝不详,“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孟廉深知终究瞒他不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通”跪倒在柳靖瑜身旁,“陛下,飞雪姑娘、飞雪姑娘在翊山遇袭,坠落山崖!” “什么?”柳靖瑜大惊,瞬间起身,冲到孟廉面前将他一把拎起。 “陛、陛下······”孟廉衣领被拽住,扼着咽喉,喘息困难,断断续续地道。 前日,柳靖瑜欲要在宫宴上除掉恭亲王,却不料,不但没有夺回应有的权力,反而让恭亲王和自己彻底反目,让他成为真真正正的傀儡。 受此打击,他认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不禁颓然,人也变得憔悴不堪。 身体本已虚弱,可将孟廉拎起时,手上力道却是十足。 许久,仿佛力气用尽,柳靖瑜缓缓松开手,孟廉一下跌落在地。 “死了好!死了好!”发狂般的,柳靖瑜仰头,对着殿顶大笑,笑声在空旷高悬的寝殿里久久回荡。 “陛下!”孟廉连忙上前,一把抱住柳靖瑜,“陛下不要再笑了!公孙谨已逝,冰凌继任掌门,连望月宫都是他的了!我们身边都是恭亲王的人,不能这样打草惊蛇啊!” “那又怎样?”柳靖瑜听到贴身侍从的劝谏,停止了狂笑,语声冷冷,“知道吗,孟廉?我现在,是生不如死。” 孟廉躬身,慨然正色,“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还有机会,无论陛下境况如何,我都会侍奉在陛下身旁。” “孟廉啊,”柳靖瑜拍了拍孟廉的肩,“那些见风使舵的佞臣,纵使满腹经纶,终究是不及你这个小小侍官。” 他转过身,在黑暗中默默踱步,“死了好啊!死了,总比生不如死要好!” 真羡慕啊,这世间的种种苦难,也可以随之而去了。 漠北,沧延。 江麟立在榻旁,静静地看着医者把脉,面色无丝毫波澜,看不出任何表情。 “宋大夫,怎么样?”医者的手刚从腕脉上离开,江麟便开口问道。 医者摇首叹息:“我之前说过,这位姑娘所修之术极阴,一旦寒毒入体,必遭反噬。普通人坠入冰河尚且伤及心脉,更何况这位姑娘还要承受反噬的侵蚀,怕是凶多吉少。” “可有什么办法?”江麟心里顿时一沉,“宋大夫凡有医治的办法但说无妨,不必顾及什么,救人要紧!” “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自然是第一位,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只是,”医者缓缓叹了口气,颇为为难地道,“能用的方法都用了,这位姑娘至今仍旧昏迷不醒。剩下的,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江少主,”看到江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医者劝道,“这位姑娘从高处坠落,虽有异术护体,却也伤了筋骨。她因之前食用了千年玉兰,现下方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她寒毒已然入肺,身体根基已损,就算活下来,也只能与普通人无异,还要日夜饱受寒毒的折磨。” “我知道了,”江麟面色一寒,眼神也随之黯了下去,“不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此次萧侍卫也受伤不轻,还要劳烦您去为他诊治。” “哪里,职责所在,江少主言重了。” 医者开完方子,便向萧凌的所居之处走去。 一时间,房间内再也无人说话,重新陷入静谧。 江麟默默走到榻前,坐下,欲要将榻上少女的手重新放进锦被,一入手,却有彻骨冰冷从指间传来。 他心下一软,将少女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将少女的手慢慢捂热。 他静静坐着,思绪回到了三日前。 三日前,他收到消息,连忙出城相迎。 纵马飞驰出城,看到的景象却让他顿时一惊: 萧凌面色狼狈,身上血迹斑斑。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被裹在厚厚绒毯里,但依然能显出其清瘦的身形。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边没有她的这些时日,他夜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仿佛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她的身影。 尘埃世事,往往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他发现,那个洁白无瑕的女子,那个宁静安好的女子,那个柔弱中透着倔强的女子,已经存在于他的心里,不曾忘怀。 可当他再次见到她时,那个脑海中清丽美好的女子,却是双目紧闭,面色煞白。 “快,快给我!”一国储君的威仪从容再次消弭无踪,他一跃上前,将萧凌怀中的少女接到自己手中。 “来人,快叫大夫,快!”慌乱中,他一边大声唤道,一边将少女缓缓放到榻上。 方将手从绒毯下抽出,却又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抓住。 “公子······公子······”榻上的人依旧双目紧闭,未曾醒来,口中却不断呢喃,“我好冷。” 仅是手被抓住,他就能明显感觉到:绒毯下的瘦弱身躯,在不停地发抖战栗,痛苦至极。 如今已然三日,榻上的少女依旧昏睡。伤势不但没有丝毫好转,脉象反而越来越微弱。 三日来,他好想看到她朦胧的眸子。 那朦胧的双眸啊,温柔,宁静,不染尘埃,让人看到便觉舒然,甚至连眼底的那分倔强,在他看来,都令他十分慰然。 难道,那双眼眸,竟是再也看不到了? 不!不! 他在心里呐喊,再也按捺不住,握着飞雪的手:“你快睁眼看看我!你心里有我,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拋下我,不!不!” 他大喊,发自内心的呼唤打破了房间内的寂静。 “死丫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望着飞雪依旧紧闭的双眸,江麟仅存的理智终于消散,“永远不会!” 神智恍惚间,忽然感到手心里的手指微微一动。虽然很微弱,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飞雪?!”江麟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你听见我说话了?你听见了?你快睁眼!快啊!” “咳咳······疼······”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痛楚,飞雪下意识喃喃,随后眼脸上抬,缓缓睁开双眼。 江麟这才发现,方才情绪失控,将飞雪的手握得过紧,连忙松开手,却又因欣喜再次握住。 “我······咳咳,怎么会在这里?”飞雪看清周围的一切,不解,随后猛然想起什么,顿时一惊,“师傅!师傅还等着我给她带药!咳咳······” 不顾身体的虚弱,飞雪便掀开锦被,欲要下榻。 “等等,”江麟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然,一把拦住她,“自己都成这样了,还想去哪儿?” “去救师父!” “你师父死了!”江麟怒道,“冰凌杀了她,成为了新任宫主!” 飞雪大惊,心中如晴天霹雳,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再也支持不住,眼看便要跌落榻下,却被江麟及时扶住。 “你说······什么”难以置信地,飞雪问向江麟。 “当初在明洞山上,我除掉了所有刺客,却发现那些刺客,都是梦华的人。”江麟平静地叙述,娓娓道来,语声缓缓,“当时我就猜到有人要对你不利,后来潇洲的那次刺杀,我御敌时再次发现对方是梦华派来的人,便更加证实了我的揣度。” “再后来,你要回望月宫,我不放心,就让萧凌在暗中跟着你。谁知你刚回到皇都,就又启程前往翊山。然后,就是你在采崖壁上的冰莲时遇袭,坠落万丈山崖,好在下面是条河,你保住了性命。但等萧凌一行人摆脱杀手,下到谷中寻到你时,你已失去意识。” “冰凌对外宣称你跌入深谷,尸骨无存,随后便将你师父病亡的消息公诸于世,自己成为下一任宫主。” “她说你师父是病故的,可落雨托人传来消息,说她在给公孙谨入殓时,发现她的指甲是青黑色的。这就证明她不是病故,而是中毒!” “你师父被人毒杀,你身受重创,而冰凌恰恰在这时成为掌门,你不觉得蹊跷么?”将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阐明,江麟看向飞雪,问道。 而飞雪,竟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怔愣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与不信,由你。”江麟冷冷道,随即转过视线,不再看她。 但愿,她永远不信。 不知怎的,江麟心中忽然涌出了这样的想法。 很早就发现她受梦华内斗波及,却迟迟不向她说明,就是因为他实在开不了口。 她的内心,本无一丝世俗的污秽肮脏,要是把一切都告诉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他本来就是残忍的。况且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得不说。 终究,他还是毁了一颗纯良的心。 “我信。”正在江麟暗暗自责时,飞雪却开口了,声音坚定,随即泪水盈睫,竟是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江麟顿时一阵心疼,将她拥入怀中,用长满茧的修长手指摩挲她的鬓发。 鼻子一酸,竟是有泪涌出。 自从母妃逝去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哭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也渐渐忘了眼泪的味道。 他想起来了:眼泪,是苦的。那种苦里,含着万千沧桑,世事沉浮,无尽苦难。 苦难,也许是有尽头的。 “我发誓,我再也不恼你了。”江麟将脸凑近飞雪耳边,语声前所未有的轻柔,“再也不会了!” “你师父不在了,从今往后,让我唤你‘雪儿’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