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麟做了带兵出征的决定,沧延军中上上下下便如以往屡次一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行军前的准备。沧延复国军从创立之日算起,至今已有八年。八年来,全军由江麟统领,经历大小战争无数,披肝沥胆,马革裹尸,铁蹄铮铮,踏入梦华边境,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军队建制极佳,战功无数,行军作战又已是家常便饭,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大战在即,竟无丝毫慌乱,军中众人各操其职,按部就班准备大小事宜。 夜已深,江麟轻衣缓带,独自走在宫中小路上。初秋的夜风灌入衣袍,清凉间带着丝丝寒意,使得忙碌了一日的他精神顿时好了不少。秋高气爽的季节更显月华明亮,清辉洒在沧延少主蓝色的衣袍上,衬出了男子的清贵翩华,遮掩了往日的戾气,煞是好看。望见远处萧凌的房间灯火依旧明亮,他便不由自主朝着光亮走去。 “翌日就要出征,皇兄还不休息?”他推开房门,见萧凌一动不动坐在案前,怔怔望着烛台上的火光,不禁问道。 “睡不着。”一听便知来人是谁,案几旁的人并未转头,只是缓缓开口,“坐吧。” “不了。”江麟却是一口回绝,“就是顺路来看一眼,我即刻便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恨着我。”听出了话语中的生疏,萧凌叹了口气,“振天,你该清楚,我们是手足,虽有怨结,但现下沧延这个局面,我是能助你一臂之力的人。” “手足?”听到这个词,江麟竟是莫名地笑了起来,“你不觉得手足之情对于皇室之人来说,未免太过奢侈了吗?” “话虽这么说,可你还是念在我的份上,放走了小凌。”面对江麟犀利的言辞,萧凌语气依旧平缓,却是一丝恼怒也无。 随即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你当时也看到了,她恨我,怨我,她不愿留下陪我。” “她恨你,怨你,可在她心里,你一直是当初那个江麒。”江麟劝道,虽是相劝,语气却依旧冰冷,毫无温度,“她在你面前的那种孩子气,就足以证明。” 眼里映着烛火的光亮,萧凌不再说话,独自回想着曾经的一切。 那个女子,他是了解的,明明孩子一样的心,但在人们面前,却因自己的要强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与他单独相处时,那种本质方能重见天日。 那日他们在城外重逢,他发现,隔了多年的光阴,那个曾经活泼明丽的女子除了一如既往的孩子气,其余一切都已变得陌生至极。眉目间的凌厉杀气,出手时的狠辣果决,仿佛经过时间的洗礼,苦难的摧残,一切已悄然改变。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满天的繁星。世事沧海变换,几度沉浮,在天地万物的眼里,亦不过短短一瞬,稍纵即逝。 可这短短一瞬,于他来说,却足以痛心疾首。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都,望月宫中,长衣拽地的宫主仿佛愤怒至及,袖袍猛地一挥,案几上的物品尽数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宫主······”身边的望月宫弟子欲要相劝,却在看到冰凌的表情后顿时噤声,垂首敛容,不再开口。 “敢攻我望月宫,找死!”望月宫宫主指着那名弟子,厉斥,“连大门都守不住,还让他们把这里弄成这样,要你们何用!” “宫主息怒!”那人立即躬身垂首,“寒觞派玄衣掌门门下高手众多,守着大门根本没用,他们见宫门紧闭,点足一跃就······” “滚!”那名弟子还未说完,就被冰凌的怒斥打断,“出去!休再来烦我!” “今晚再有踏入月阁者,杀无赦!” 那名弟子当即一个寒战,自从冰凌接任掌门之位,她便奉命在旁服侍,心里最是清楚她的秉性为人,知道她说到做到,不敢耽搁,立即退了出去。 待那名弟子离开,月阁之中,便只剩冰凌一人。她失神般地走了几步,脚被台阶绊到,一下跌坐在地,望着从窗柩射入的清冷月光,怔怔出神。 “没想到吧,我还活着,还能站在你的面前。” “我知道一切,知道你如何成为宫主,如何不择手段。” “放心,我不会在望月宫人面前揭穿你,我失去师父在前,染寒疾在后,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要留着你,终有一天,我要让你尝到这种生不如死的痛。” 那天在沧延城外,飞雪对她说的话,此刻一句一句在耳边回响。望月宫被寒觞派围攻,一片狼藉,伤亡惨重,虽然这是创派以来从未有过之事,让她这个新任宫主颜面尽失,她虽在意,却也不至动怒于此,她心里明白,这只是掩饰,掩饰她心里埋藏多年的殇。 麒哥哥,他们都欺辱我······ 回首不堪的一切,再也忍不住,她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一个月后,沧延大军驻扎在彧城十里之外的空地上。 “姑娘,姑娘······”军帐内,侍女见倚坐榻旁的女子手捧一卷医书,怔怔发愣,半天不见其翻动,不由得唤了几声。 少女回过神来,转头问道:“怎么了?” “姑娘手里这卷书看了整整两个时辰了,”侍女在一旁提醒,“难道姑娘有什么心事?” “振天带兵攻城已经两日,现在还没有回来,也不知战况如何了。”飞雪放下手中竹简,叹了口气,远岱般的眉间满是担忧。 “姑娘别担心,”倒上刚煮好的茶,侍女将茶盏放到飞雪手里,安慰,“我常听人说,少主剑法出神入化,身手不凡,战场上以一敌百,普通士卒根本无法近身,更不要说伤其分毫,姑娘放心便好。”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岂是说得准的。”飞雪垂下头,端详着手中精致的茶盏,“你不是军中之人,关于振天的这些,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侍女欲要开口,却仿佛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眼神猛地一黯,竟是再也说不出口,在一旁静静侍立,缄默不语。 飞雪看着她的神色,嘴上没说,心里却是明白:只怕她的情郎,也是在军中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枯骨,何为将相?战场朝堂杀戮无数,所谓的帝王将相,不站在堆积的枯骨上,又何以光鲜?称雄四方的背后,不知又有多少人的血泪。 同样身处沙场,振天武功高强,可她的情郎身手却是不及,如此想来,岂不是更危险? “他会没事的。”想及此处,飞雪敛去眉间忧色,反来去安慰那名侍女。 话音方落,却听到一阵马蹄声。 感觉到马蹄踏着地面的微微震动,飞雪没有丝毫迟疑,从榻上站起,放下茶盏向外跑去。 “姑娘!”侍女一惊,忙跟着跑了出去,却被飞雪拦住。 “不用跟着我,去找他吧。”白衣少女淡淡吩咐,随后向远处熟悉的身影奔去。 那名侍女见飞雪去找江麟,不好相扰,心中挂念着自己心上人,当即离开。 看过江麟,确保他无恙后,飞雪便找到随行军医宋陌,帮他为受伤的士兵包扎。 那次在沧延城外,血战之后,飞雪便在宋陌身边帮忙,给负伤士卒治伤。看见他们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时,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那次江麟中箭之事,心下一阵莫名的恐慌。那天之后,人们便经常见她出入书房,借一些竹简来读。 “怎么开始看医书了?”别人只道她闲来无聊,随意借一些书看,但江麟日日在书房处理政务,若到夜深还未批阅完,才将奏折拿回住处继续批阅,飞雪去书房拿的何书,他自是了然。 “喜欢。”面对江麟的笑问,飞雪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多说。 江麟也笑着看她,眼中满是宠溺:“你既喜欢,我让宋大夫教你便是。” 之后,宋陌常到飞雪那里,一来为她把脉,查看她身体的状况;二来奉沧延少主之命,为飞雪讲学。 “兰心蕙质,冰雪聪明。”这是飞雪学医以来宋陌对她的评价。想来那宋陌也是名医,能得到他这样的赞赏,江麟心中满是慰然。 说来也是,那次自己中箭,她还对医术丝毫不懂,不还是救了自己么? “药用完了,我去取一些来。”人命关天之时,和宋陌说了一声,飞雪匆忙奔出军帐。 她随江麟一同出征,扎营时也在场,自是知道各个营帐的方位,当下径直跑向储存草药的地方。离开士卒驻扎的范围,人便自然而然的少了,周围除了把守之人外,再无他人。 眼看药仓就在前面,飞雪不再犹豫,小跑而去。 行至两顶帐篷之间,脑后却有掌风袭来,不等她回头,便觉被人猛地一击,随即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朦胧中,感觉自己身在一个黑暗的环境里,四周有依稀的火光。 这种场景竟是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经历过。 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她连忙睁眼,脑后顿时一阵疼痛。 “哎,你看,她醒了。”显然有人注意到了她,兴奋地开口。 “那就开始吧。”另一个声音说道,随即语气一转,“这么漂亮的姑娘,弄成那样多可惜。不如我们······” 飞雪顿时一惊,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两个人站在她身旁不远处,正低头俯视着她。 “胡说什么呢!”旁边那人打消了他的歹意,“城守说了,这个女的不能毁面,更不能碰,只能用其它办法逼她招供。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她若被咱毁了,江麟那厮还要吗?到时候怎么拿她相要挟?” “说的也是。”那人面上失落之色立现,一脸不满,嘴里嘟囔,“说的就跟你多怜香惜玉似的,干咱们这行的,辣手摧花的事谁都不比谁少!” “那还等什么,快开始吧,城守还等着要情报呢!”说完便走到飞雪面前,“你最好把沧延军的军形和屯粮的位置说出来,不然的话······” 他指向周围的刑具,眼神森冷可怖,:“这些就全部用在你身上!我们收拾你的办法有很多,你要不想受折磨,就把我问你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飞雪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彧城的人为了击败沧延军,将她抓到这里来,好一探虚实,烧其军粮,再用她逼江麟就范。 “我不知道。”想清楚一切后,飞雪定定说道。 “不知道?”那人一把抓起她头发,将她的头从地面上拽起,“你是和江麟走得最近的人,你不知道谁知道?快说!” 那一拽力道极大,飞雪脑后更觉疼痛,双眉蹙起,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说话间,朦胧的双眼拢上一层倔强。 随后便听“啪”的一声,那名狱卒扇了她一个耳光,大怒,“还说不知道!不给点颜色你不说是吧?拿鞭子来!” 梦华皇宫内,方铭墨在宫中巡视。与往常一样,支走其余士兵,他便向迟凝幽的寝宫走去。 站在窗外向内看去,发现屋内除了迟凝幽一人外,再无他人。看来是知道他今天要来,特意将所有侍女遣退。 “你腿怎么了?”他翻窗而入,走到女子面前,见迟凝幽正拿热巾敷着膝盖,而挽起裙裾露出的双膝一片青紫,不禁问道。 “贤妃说我的侍女冲撞了她的肩舆,闹到皇后那里,皇后说我御下不严,将那名侍女杖杀, 并罚我跪了三个时辰。”无视男子震惊的目光,迟凝幽平静地叙述,情绪上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说寻常之事一般。 这种自幼被养在深闺的女子,生来及其娇贵,一跪便跪这么久,怎生吃得消? 方铭墨不再说什么,默默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迟凝幽:“这是我用的伤药,治跌打之伤效果极佳,敷上吧。” 迟凝幽接过药瓶,并没有往膝上涂抹,而是拿在手中看了看,叹道:“这世上待我好的,除了飞雪与陛下,就只有你了。本就极少,飞雪还······” 又是一声幽幽叹息,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见她没有敷药,方铭墨拿起玉瓶,将药粉倒在淤青的地方,然后用手盖住,用内力将药化开,低声道:“飞雪没死。” “什么?”迟凝幽一惊,从软榻上站起。 “别动,”按着她重新坐下,疏离的男子语气淡漠,“我的眼线在彧城查到了她的行踪,她虽还活着,但身陷囹圄,备受折磨,怕也是凶多吉少。” “救救她!”迟凝幽再一次站起,竟不顾膝上的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拽着他的衣角央求,“求你你救救她!求你!” 她虽是众矢之的,却也是贵妃,是帝王身边的人,出身大家的她平日落落有致,端贵持然,此刻却卑微地给人下跪,泪眼婆娑地央求乞怜,此情此景,要不是亲眼所见,换做是谁,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然而面前的男子眼神依旧漠然,丝毫不为所动:“她已是沧延少主的心上人,自然有人去救,我没必要因一个无关之人打草惊蛇。至于她能不能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谁都帮不了她。” 听出他话语中的决绝,迟凝幽怔怔跪在那里,半晌跌坐在地,不语。 方铭墨见她如此,一时也是无话。自顾自拿起药瓶,继续为她敷药。 “皇上驾到!”一个冗长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有脚步声传来。 “你这伤也不严重,这药每日敷一次,两三天之后就会痊愈。”见柳靖瑜要来,方铭墨不再耽搁,将剩下的药放在榻边,嘱咐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去。 “等等。”刚走几步,听到身后女子将自己叫住,他下意识顿住脚步。 “你是不是只在乎对你有用的人?”迟凝幽望着那个朝思暮想的背影,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你待我好,是不是也因为我对你有用?” “是。”那个背影明显震了一下,但说出那个字时,语气是与反应毫不相称的坚定不移。 一身黑衣的男子不再迟疑,与以前一样,迅速跳出窗户离去,没有任何留恋。 “怎么了,爱妃?”刚踏入房中的柳靖瑜见迟凝幽满面泪痕,凄楚不已,连忙坐到她身旁,关切地问。 他只是轻轻一问,一向端淑的贵妃给出的反应却是激烈的,当即趴在皇帝的肩上,大哭。 “好了好了,”看到贵妃的膝盖,柳靖瑜便明白了一切,立即安慰,“你受了委屈,是朕的错,是朕没能保护好你。” “你放心,”自责的皇帝转而信誓旦旦,“将来我定会扭转今天的局面!” 眼角瞟到了放在旁边的玉瓶,面容尚且稚嫩的国君眼中暗藏深意,没有再说什么。 脉脉之情还未绽放,就已然凋零。就像花在夜间盛开却被风雨摧打,还未展现极致的美,就已是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