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二章 吾是孰非(中)(1 / 1)夙雪首页

冬日高好的长空,一时竟落了雪。    细碎纷尘零如盐钿,飘飘飒飒落了一片。灰蒙如挟了黯淡的久怨。南亘连山,北通朔郡,帝都千载历了三朝,时而枝繁时而凋敝,东风难至的地方,唯一恒今的,是煦暖总是来得如此之迟。  雪落如絮,茕茕孑孑覆了山北。城外,城中,坊间,市集,以至人头攒动的围猎校场,细细密密铺了层霜。自天而降的雪毯,轻盈而密集,毫无间隙覆了关山雪岭,遮不住的,唯有场中一片刚刚溅落的殷红。    万千兵将朝臣缄默无声。零星琼花落上发顶,慢慢融成颗颗晶莹,却无人敢抬手去拭。许是因了天寒不愿出手,许是因为望着眼前一幕,全身早已绷得僵直,却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纷纷噤若寒蝉。若非牙关紧咬,怕是上下牙齿早已骇得打颤。    “王尚书,您快劝劝圣上!”    校场东面,几位文臣望着场中血溅两尺的一幕,急得一直跺脚:“再如何说是冰凌宫主,圣上气归气,对望月宫主下手,岂非要酿成大祸么?尚书大人您语高言重,就当是依着良心,让圣上停手吧!”    场中毒打已近一个时辰。身上被戎犬所伤,帝王震怒之余竟将囚了多日的望月宫主拖来当众殴打。盛怒之下没了分寸,下了十成十的狠手,直将人打得遍体鳞伤。起初还有不堪受创的痛喊声,到了后来,竟连支吾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何尝不想拦着?”众望所归的目光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唉声叹气,长吁短叹中满是无从言说的痛心疾首,“冷大人一介女辈,这般遭打何曾受得?北朝望月,天下谁主,都要江湖门派相以辅佐,以统草莽。重峦一脉陨寂后,当属望月一门能堪如此大任。自沧延起历代帝王皆对望月一宫掌门毕恭毕敬,天子掌宫互敬互持,天下方能长久太平。如今庙堂江湖两两相烹,互相残蚀,真真是作孽啊,作孽啊!”    “三朝啊,整整三朝,老朽少时亲为泱泱梦华崛起,何曾想过华发之年又历一朝衰瘦,莫大不幸莫过于此啊!”他哀叹不已,望着场中越发奄奄一息的女子,直欲老泪长流,“圣上当年何等堂堂男儿,又何曾落到这般地步?区区周氏女流,当真乱了烈烈赤子之心啊!”    “周氏?”    听闻最后一句,几位大臣皆是愣愕:“先皇周贤妃?!”    他们并不知晓当今蝶妃亦姓周名蝶。堪堪蝶妃无过舞女,对于出身卑贱的舞姬,无人追究家姓为孰,毕竟自被卖入教坊起,便与家亲断了音信。亲眷既狠心卖掉,也不愿平白顾看多生牵连。而除蝶妃之外,朝中能让一国君主为之侧目的,便唯有短伴先皇之侧,一朝册立又一夕陨落的贤妃——周梦蝶周氏了。    “周家长女贤婉端庄,意态温文。十二岁起一番贤名遍扬朱门各户,布衣篱囿。若遇明君为夫,必守淑良之德,尽相佐之功,梦华若有帝后如此,何愁盛世难为,相安无久?一念之差牝鸡无晨,终是大错特错啊!”苍老声音不住感慨,说到愤然处,浊泪汩汩直淌而下,“命际无常造化弄人。如若贤妃不亡,如若襄王不殒,梦华何故如此境地?圣上之前,是个连一名宫人,哪怕一只小小猫禽,都不忍去伤的人啊······”    “哥哥······哥哥······猫······”    正自于永巷走着,迎面倏地蹿来一个花花的东西,急于逃窜不及转身,径直撞在自己腿上。小腿迎面骨撞得生疼,少年却无任何恼怒,反而看着地上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家伙,细狭的眉眼中尽是笑意。    “哥哥······哥哥······”又有一枚小小身影自巷中跑了出来,显是在追那只猫儿,跑到近前见花猫被少年抱起,踮脚蹦跳着去要,“猫······猫儿给我······”    “这是你养的猫?”怀中的小家伙见人追来,吓得蜷得更紧,急往少年衣襟里扎。抚着怀里深埋着脸的猫儿,再望伸着小手向他讨要的女孩,少年静静温醇一笑,“你养的猫儿,为何总躲着你,莫非是它偷吃了东西,你生气教训它了,还是······”    “不、不是的!”女孩凑上前去,急着辩解,“是······是它······是我洗衣服时它从我面前走过去,我拿东西喂它,它饿······却不吃······我又喂它······它跑······我就追来了······”  “是、是真的······”小嘴一嘟,女孩低下头去,说不出的委屈,“萝儿没爹没娘,姑姑不喜欢萝儿,萝儿没人疼爱······连猫儿也不喜欢萝儿······萝儿没人喜欢······没人陪着······”    说着越发呜咽。她低着头,无法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却唯独瞧见面前脚下的青砖轻轻落了三两湿润。斑斑点点零零散散,渐渐多了,将那块砖石浸得润濡。此处砖石本就破旧,泪水滴落上去,便使那片残旧方砖越发斑驳,直比二人身上的脏旧衣服还要难看许多。    那不过是个小小女孩,穿着浅粉的小衫,水绿的薄裙,皆是脏渍污秽,破落斑驳。他知道她是宫中的罪奴,与他一般,被人扔在宫里最潮湿晦暗的地方,受尽罪责、辱骂,甚至毒打,忍受着痛楚一天天挨着过活。他自己还有个娘,可以为他缝补穿破的衣服,而面前的女孩却什么也没有,洗着比自己身量还高的衣服,没日没夜,无止无休,不知何时方有尽头,喝的却是废井里阴暗腐朽的污水,吃的竟是连猫儿也不愿咬上一口的硬糠,这般受着,熬着,直至耗尽最后一滴血肉,于黑暗的角落中孤独地死去,被弃乱葬坟野,再无人知。    潮腐的风从巷口吹出,夹带隐隐的腥味。玄月的季节,天已有了许多寒意。凉风拂过,肆意钻进女孩衣衫破处,饥寒交迫的小小人儿不禁打了个寒噤。    “哥哥你······”    见少年掏出怀里放着的吃食,女孩大吃一惊。忙退后摆手:“不不,我怎么能要哥哥吃的东西······”    “那是我留给他的菜团。”述说陈年往事,老者微微叹息,礼部尚书王尚喜,此刻却是再也笑不出口,“成王败寇,襄王败了,败得一家妻儿低三下四,苟延残喘。我知他们母子日日饥肠,便时不时塞给他们一些吃食。那菜团是老婆子早上刚蒸出来的,揣在怀里还热腾着,圣上便那般径直拿给了那个娃娃。正是嘴馋的年纪,面上却一点吝惜之色也无啊······”    “你拿这个和我换。”见女孩不肯,少年拿走她手中冷硬的糠饼,将尚自蒸腾着热气的软食塞在女孩手里,“年纪小小吃这么硬的糠谷,会吃坏肚子的。这粗食我也没吃过,正好尝尝新鲜。”  “骗人,你如何没吃过,分明天天都吃。”话说得是个人都不信,被关在永巷里,每天除了谷皮粗饭,还有别的么?不吃就等着饿死,他既活到现在,肯定天天往嘴里塞这些不能吃的东西,“我们一起玩。哥哥吃馒头,萝儿吃谷糠,等哥哥长得又高又壮,可以保护萝儿,不让姑姑打我······”    “萝儿什么都不要,只要不挨姑姑打······”    “小贱蹄子,在这里乱嚼舌根!”    话音未落,巷中冲出一个满脸凶恶的妇人,却是浣衣司的掌侍姑姑:“半天找不着你,竟跑到这里偷懒,还不跟我回去,娘娘衣服等着穿呢!”    “啊······我不······”    “不什么不,你不洗难道让我干活?跑了一个,我跟刘公公怎么交代!小贱婢子,敢惹事生非,有你好果子吃······”    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大棒将女孩往巷里赶。见女孩蜷着身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仆妇更是好奇,拽了女孩过去一只大手就往女孩怀里掏,当下便将少年给女孩的菜团抢到自己手里。    “我说怎么不好好干活,原是跑到这里偷吃荤腥!”仆妇不由大怒,手一捏一抛,将那饭团摔得粉碎,“有好东西也不知孝敬老娘,打死你这个小贱丫头!”    语罢抡起大棒就往女孩身上招呼。女孩本就瘦小,方才被那一拽犹自作痛,这般被人抓着狠打,又如何躲得开?一声闷响,大棍落在肩头,直痛得她大叫一声,撕心裂肺哭喊起来。    “小贱蹄子,长本事了,居然敢叫!”仆妇心中更气,肥胖发福的身子挥舞起大棍,十足十的力气向女孩身上招呼,“你再叫,再叫啊,我看谁上来帮你。小贱货子,把你扔到乱坟堆都没人管你,我让你再叫!”    粗大木棒一棍棍打在女孩身上。女孩起初还能拼了力气去逃,最后跌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身上脸上晕满了血,却是再也跑不动了,直至最后,竟连本属于一个孩童的正常哭喊声,也渐渐微弱下去。    “小贱蹄子,你叫,叫啊!”于女孩柔弱肚腹上狠踢一脚,仆妇狠狠啐了一口,“招猫惹狗偷懒耍滑,还学会偷腥了,今天我就打死你,给那堆脏臭婢子好好立个样子!”  语罢挥舞大棒就向女孩头上砸去。粗大棍棒直抡起来,当真虎虎生风,夹了十足劲力劈头而下,女孩被脚踩着,逼在墙角无甚动弹,更无从逃脱。眼看近在咫尺的大棒顷刻到了眼前,骇然闭了双眸,面上满是髫年孩童不该有的惊惧与绝望。    “噗!”    棍棒夹带的风声割痛面颊,本是那般凛冽,却只是一掠,并无想象中致命的痛楚。面上滴落一滴温热,粘稠浓郁,带着扑鼻的腥味。女孩睁眸,见面前立着给自己吃食的少年,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柄精致的,银亮亮的匕首。光滑灿然的握柄被细瘦手指紧紧攥住,而匕首的令一端,却狠狠刺入仆妇右肋之下,直没至柄。    “妇人当时就死了。本是看守罪奴的老妇,死上十个八个,也不会有人过问。再说那仆妇欺凌软弱,本就该死,可偏偏这件小事,却令先皇大惊失色,寝食难安,一连惶惶多日,终是决定彻底解决杀了人的孩子······”年迈老者徐徐说着,道至此处,声音越发苍迈喑哑,“那是圣上杀的第一个人。他只是个孩子,出于袒护下了杀手,却越发成了先皇肉中之刺。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襄王。而作为襄王唯一的子嗣,自也像极了襄王。眉眼的坦落,鼻唇的朗毅,哪怕举手投足间的大度,如沐清风,实而不华,谦谦君子,卑以自牧,都与襄王如出一辙。他若只是个肆意妄为的浮浪公子也罢,可他偏是个,嫉恶如仇的落落少年。最初那分坦荡毁了襄王,而当年那一腔赤韶,当是毁了一颗少年纯然之心啊······”    “哥哥······哥哥······”    大殿正中,遭了毒打的女孩气息奄奄,小小身子蜷成一团,尚自流血的手费力抓着身旁的人。而她身侧的少年,用瘦削孱弱的双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等待着面前龙椅之上,端稳而座的叔父的发落。朝臣日日上朝议事,有多少人,于这殿上跪拜多少来回,星河遥汉,恒河沙数。臣子跪拜,为苍生,为戎马,为社稷,而他,只是一个罪人,一个于九五之尊前,卑微得蝼蚁一般的存在,虽然他是一样淌着梦华王室血脉的宗亲贵胄,磊落公子。    “哥哥······怕······”    女孩的手颤抖而冰冷,诉说年幼孩童遭逢一切的恐惧和无力。无人为她擦拭皮开肉绽的伤口,手上的血早已冷了,沾在少年脆弱伶仃的手腕上,黏腻得发痒。那一双手,少年没有去握,虽然他知道女孩很渴求自己掌心的温存。因为他知晓,哪怕伸出一根手指,都会为她带来更多的,永无尽头的迁怒。    他是那般卑微,卑微得连爱护怜惜的权力也无。无从怜惜,便注定是走向无情湮灭的罪人。    “年未舞勺不曾习练,倏一出手,便这般惊艳。看来我的公子,果真根骨清奇,与当年襄王较之,竟也险胜毫厘。真是像极了你叔父呢!”    正自被一双小手抓着,龙御之上的君主慨叹万千,“寡人王子一十有六,一一请了师父,却都不像你这般见地初成,反是独独未指授业的你,小小年纪便亲斩恶妇,当是一鸣惊人。只是你锋芒毕露,为父不知是喜,还是悲啊······”    “父王言重,儿臣只为父王分忧,无甚所求。”分立左右的一众王子见他狼狈模样纷纷窃笑,少年面上一红,朗朗唤着自己的杀父仇人为父,“惊人之举,不过宫中之人以讹传讹夸夸其口。儿臣出手为正宫规,为肃父王亲旨纲纪。君臣父子,当循礼法,较之父王,儿臣相形见绌,锋芒二字,实不敢当。”    “分忧?说的轻巧!你知你的分忧之举,使得宫中多少俾奴心中惶惶,又置寡人亲立礼法于何故?”猛拍扶手,“啪”的一声,柳正卿愤然而起,“刘昭,依照宫规,未经寡人旨意私自谋害宮奴性命,该当何罪,如实道来!”    “是······”掌侍宦官纤柔打了个千儿,俯视少年的眼中尽是鄙薄,手中拂尘轻佻一拂,兰指轻翘,漫不经心背诵白蜡明经上的笺纸黑字,“梦华开朝百年,自建宫起便立言训,以正宫中行止,齐家治朝,以安黎庶。其间列令七十有二,严勒六院一十二司争殴讧持,嬉骂辱打,最忌徒为争与谋害性命,无视礼法,如有犯者当罚杖百,王子触犯,当与庶奴同罪,驱逐门庭,若无亲旨此生不得再入宫召,若有违令,赐毒鸩以戗,抄没宗籍······”    驱逐门庭,永不入宫。    尖细冗长的嗓音缓声念诵博闻强记的一字一言,历历可数。轻慢鄙夷的暗讽,却是对忠义之后最斩钉截铁的宣夺。或冷讽,或缄默,投向少年的目光中,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亲血,遗祸,又那般天异禀赋,于同为钟鼎的许多人来说,多少是有些碍眼的。    “杖责百十,就把人打死了。毕竟是我臣儿,打死了,谁安边庶?”    待众人笑得够了,骂得累了,御座之上的君王终于开了尊口:“如此天赋,不发配充军,可惜了。北东两境沧延老贼甚是难缠,兵力又是吃紧,扰得寡人着实头痛。既有将才,靡更,你便将他添入名册,即日离都吧!”    “至于杖责,一百太多了。少罚了,无视宫规,岂不成了寡人之过?”到底是惜才的,黠眸扫过大殿正中的两人,他抬手轻指那个女孩,“既然此事因她而起,不如二人各罚五十。那小妮子生得可人,倒是会勾魂夺魄呢!惹得琰儿为她杀了人,大了定是个狐媚子,留不得。分五十板子,一并逐出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