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桑山 寒冷的风从石壁缝里呼啸而过,略过大地,吹起他鬓角的青丝,陡峭的崖壁下,白茫茫的烟雾遮住万丈深渊,让人恍若在云间,最后一波飞鸟展翅向南方飞去,即将到来的寒流,让人清楚地感到气温骤然下降。 他从帐篷里出来已经半晌,那里摩耶带领所有同盟军的长老商量如何从木槿山进入南都王城的事,他听得有烦,便独自出来,天已经破晓,霞光初映,远山穷黛泛着点点的菊韵,再过一会儿,那光芒就会照在他的身上,在山头站久了,他手脚已经冰凉。 “簌簌”缓慢地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没有回头,他以为来的人是苍耳,说;“你怎么舍得离开瑜了?” 那人停下脚步,□□般地声音在他耳后响起,“韩馥。” 他一惊,猛地转过身子,看着那人,她轰然倒在地上。 “冯月!”一个健步上前,韩馥抱着她发抖的身躯,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寒冷,问道;“是谁伤得你?” “韩馥,带我去见冥帝—我要见他。”她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伸出手紧紧拽住他的胳膊,随着她的激动,肩上包裹住的伤口再次崩裂,染红了白色的衣服。 快速点住她胸口的穴位,将她抱起,韩馥复杂地看着她,应允;“好。” 冥帝帐篷内佛见笑瘫倒在地上,浑身伤痕累累,她努力地睁开肿胀的眼,在地上爬行,裸露在外面的手腕伤痕依稀易见,那是黑娅切断她命脉所致,她的手脚自那日后就没有任何力气,此刻被鞭抽打后,浑身上下似千万只黄蜂蛰咬,疼痛难当,她强忍着这蚀骨之痛,倔强地爬着。 “站住。” 那个冰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可她置若恍闻。 “啪~”九尺长鞭,再次狠狠地抽向她的身子,飞溅的血珠溅到地面,溅到她因为钻心的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咬着牙,她感觉口腔一阵腥甜,“咳~”剧烈的咳嗽后,她又开始挪动着失去知觉的双腿。 “站住~”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可她移动得更快了。 “啪~”这次她的身子被九尺长鞭的后劲腾空带起,然后,重重摔倒地上。 “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那个被长鞭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只是本能的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没有丝毫痛感,她的灵魂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死亡。 坐在塌坐上的冥帝挥了挥手,目光森然地看着她许久,他的脸上怒火旺盛,起身,走到她面前,撅起她的头发,说;“你真的不怕死么?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值得么?” “值得。”弩动着嘴唇,佛见笑凄然地笑着,“我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这样的妖怪,又怎么能明白。” “哼~愚蠢~~” 愤怒地瞪着她,冥帝大吼道;“我不明白?你母亲害得白狐一族遭受灭顶之灾,害得凌云十几年动荡不安,害得多少百姓颠沛流离、最后客死他乡,若不是她这天下便没有冥帝,没有那么多枉死的灵魂,没有巫蛊之祸,没有隐荡的百暮霖,惶惶不可终日的奉迎王,杀父弑子的李郁鸾…这样的人,你告诉我还是个好人么?” 他藏蓝色的眼睛,清澈似水,可暗暗冉起火焰,火焰越来越大,仿佛将她一口吞并。 “不”摇晃着头,佛见笑回避着他的眼睛,“我母亲不会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只是一个为了生活辛苦劳作的农家妇人,黑暗磨坊才是她的一生,其他的事情,与她何干。” “是因为她背叛了我。”此刻冥帝的语气出奇的冷静。 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冥帝松开她的衣领,坐在地上,缓缓说;“她是我遇到第一个人类,也是最后一个。当年我将她带会白狐山,以…朋友之礼与她坦诚相待,告诉它族中秘密和狐山入口,可没想到她为了喾甘背叛我,致使凌云所有人都去狐山掠夺白狐珠,喾甘因为此事一越成为新的狱君,在东禹掀起巫蛊之祸,致使最强大的蛊族逐出禹都,流落百暮霖的黑雨森林,黑雨森林原本的南湘族和降头族,以及其他的散乱教派,与蛊族开始长达十年的战乱,这战乱波折到西沧和西岚。西岚国的李郁鸾曾是先皇最不受宠的九儿子,当时西岚北部也就是现在的苑谷是他的藩地,他虽是藩王,却丝毫没有权利,蛊族圣女西寂为了帮助族人,助荒淫无能的李郁鸾登上王位,并多次出兵黑雨森林绞杀乱党,致使天下十年来动荡不安。” 停了停,他长叹口气说;“我因为仇恨,才苟延残喘,幸得族人庇佑,开启禁忌之咒,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天下人的血祭奠我白狐一族的亡魂,于是这天下便有了冥帝,便有了数以万计的死亡。世人只知冥帝天生暴虐,练得一身武功落得非男非女,恋娈童,蚀人骨,饮人血,可谁又知道他曾是这世上最单纯的人。” 他眼神恍惚,想起初涉世事的单纯少年,分不清人世善男信女,只是一味地秉承的族中警训,侠游天下,江河湖海,波澜荡漾,既有夕阳初生的喜悦,又有落日归山的落寞,江湖,天下,他在狐山翘首期盼了二十年… 质朴憨厚的少年已经在记忆深处消失了,再次回忆,仿佛是个陌生人。 他的眼神被一抹晦涩的灰暗笼罩,很快,他俯视着她,优美而哀怨的眼睛下,长长的睫毛投下一抹恍惚不定的光影,哀伤从脸上划过,“我那么…那么信任她,为什么她要背叛我,为什么?你告诉我…” 佛见笑语塞,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看着他,她忽然悲伤起来。 “你说~国恨家仇怎能不报?”静静的撤回身子,他笑着说;“我原本以为她早死了,可没想到…佛见笑,这就是命,你的命不好,怪只能怪你母亲。”拍着她的脸,冥帝饶有兴趣地说;“谁让她撇下你,一个人呢。” “你…你到底想怎样?” “怎样?”冷声一笑,他缓缓站起身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扬起右手,“给你看样好东西。” 身后的死士从怀中拿出一个细小的梅瓶,拔取塞子,放在地上,“嘶~”一只皮肤金黄,头似金蝉,尾似蛇的东西从中缓缓爬出,它身体正中央有一抹红色,红色里面长着一只硕大的青色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七星蝉,它是由黑巫族的巫姬所养,每日以蚀骨化妖散为食,巫姬说它吃食物时很血腥,我今日真想看一看。”他冷声说。 “你…”惶恐地看着那个东西,她的身子不断向退缩,对她来说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蛊虫,那七星蝉浑身绒毛乍起,背上滚动的眼珠来回转动,这让她想起蓝雨僧塔黑暗里的绿色亡灵,亡灵里面游弋的是被吞噬的生命,这七星蝉青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但仔细观察依旧可以看到里面游荡着红色的蠕虫,啊~忙闭上眼睛,她浑身冷汗涔涔。 死士猛地抓住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的衣袖撕扯烂,然后在她光洁的手臂上抹了一层油腻的香精,那七星蝉闻到香味,转动着身子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打转,显得异常兴奋。 死士将她的手紧紧按在地上,不容她有任何挣扎,“放开我,放开~~” “…”七星蛊觉察到香味的方向,竟直向她爬去,“不~~~放开,不…不…” 那东西爬上她的手腕,凉凉的,有些粘稠的血腥味,她浑身僵硬,闭上眼睛,咬着已经通红的嘴唇。 那东西在抹了香精的地方停下,伸出舌头试探是地舔了一下,然后猛地一声,撕开皮肤,钻了进去。 “啊~~~” 撕心裂肺的凄厉声在整个空荡荡的天地响起,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经络骤然一缩,身体不停抽搐,口中、眼中、鼻中鲜血直流。 七星蛊在皮肤下来回穿梭,在妖股聚集的手三阴,停下,“啜啜”吸蚀,很快胳膊内侧变成黑紫色,它的尾部随着不停吸蚀越来越鼓,最后变成一个浑圆的球。 “救…救……” “冥帝大人。”闯进来的士兵面色为难的跪在地上,“冯月圣女在外面求见。” 微蹙着眉,他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对于眼前的情形很不满意。 “冥帝大人,韩馥大人…也在外面。” 迟疑了一下,他垂下眼睑说;“先将她带到黑娅那里。” 死士领命,半跪在地上,抚摸着游动的七星蛊,那蛊停下,露出猩红的牙齿破皮而出,他将它装入梅瓶里,抱起昏迷的佛见笑,消失在帐营里。 银霜微降,初冬的早晨灰蒙蒙的,斜阳虽然照耀在她的身上,可她感觉不到任何温暖,风虽然不大,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跪在地上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她强撑着身子。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她眼神一跳,微微抬头;“冥帝。”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默然地看着她,语气冰冷,“你已经背叛了我,冯月。” “对不起,冥帝。”她看起来很落寞,祈求看着他,“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只求你放了佛见笑,她还只是个孩子,不该承受这些痛苦。” “那你说,该有谁承担呢?” “我…”犹豫了一下,她说;“冥帝早该放下的,佛姬已经受到了惩罚,她已经死了,仇恨该结束了。” “结束,死就是结束么?佛见笑是上天对我的弥补,我会用她的血祭奠白狐一族的亡魂,我会让佛姬知道,因为她的背叛,她的女儿会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着她,冥帝目光森然,“多有意思啊~当年我找了她那么久,都没有找到,如今,却找到了她的女儿,哈哈~” “佛见笑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上一辈的罪过,付出死亡的代价,这不公平。” “因为父债子还。” 冯月僵硬的身子浑然一怔,父债子还,因为这句父债子还造就了世上多少悲剧的发生,冤冤相报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为什么无辜的人总是后人,为什么…她双眼闪烁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落寞。 悲伤不请自来,萦绕心头,眉间川字成河。 “簌簌~” 在脚步声即将消失的时候,她猛地抬头喊道;“不!!冥帝,你说过的仇恨是一条不归路,只有忘记才能让人重生。” 停下脚步,他高大的身影在霞光包裹下发出熠熠生辉,有些虚幻和缥缈,雪白的绒毛与亚麻色的长发随风挥动,仿佛一个童话里走出的少年模样,令人心醉和哀伤。 他没有回头,挪动着脚步,走入霞光中。 “岚吉!”叫住他,冯月缓缓说;“还记得我成为圣女时,你答应过我的承诺么?” “…” “你说会应我一个诺言。”趁着他没有走远,她急迫地说;“我让你放了佛见笑。” 没有回应,冥帝的身影已经走远。 “岚吉~~~你答应我的,这个承诺承载了我们二十年的情谊,你不可以…” “他在黑娅那里。”他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冯月却怆然地笑了,泪水不自禁从她冰凉的脸上落下。 “你要现在去么。”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韩馥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弯下腰,将她扶起,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我就知道冥帝还是以前的冥帝。”将身子倚在他的身上,她说。 那脸充满沧桑,眉宇间的英气和俊美已经被忧愁笼罩,她眼角皱纹如同沟壑一样深,随着她的每一次微笑,让他心底泛起无限酸楚,伸出手,抹平她眼角的皱纹,不忍将她拉回现实,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冥帝是不会放了她的,因为--她的母亲是佛姬,父亲是喾甘。” “是什么意思?”眉头微簇,她似乎感受了什么,神情慌乱,举足无措地看着他,就像一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她脆弱的模样,让韩馥心头一颤。 活着的人在坟前静等岁月的孤单和时光的流逝,不知流年,不懂结局,就这样一直无望地等着,直至死亡,他仿佛重温师傅死前的无助,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他温柔地说;“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