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她会信?”杨坚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皇后娘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杨坚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皇后娘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杨坚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杨坚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杨坚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杨坚没阻止,便道:“皇后娘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建章宫,虽有殿下照拂,但太上皇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皇后娘娘在建章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苏威,“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皇后娘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杨坚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杨坚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杨坚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杨坚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擒虎和岳华的事杨坚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杨坚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独孤伽罗找他……
杨坚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杨坚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杨坚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杨坚走近了,才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难受,尤其杨坚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杨坚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杨坚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
窗内谭氏和华裳并肩站着。
从伽罗晚饭后踱步入院来去徘徊时她们就站着了。秋夜风冷送来丹桂甜香华裳见谭氏站得久了怕她身子吃不消,劝了几回,谭氏却不肯回去坐着。没奈何只能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免得受寒。
从窗隙往外瞧,月色灯光交杂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谭氏虽看不到此刻伽罗的神情却将杨坚一览无余。
那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神情怜惜、愧疚、疼爱,目光专注旁若无人。
谭氏是过来人回想伽罗说过的事情,回想那晚两人的不欢而散回想伽罗近来的苦恼和偶尔的出神再瞧此刻情形心中便是洞然。杨坚那日在昭文殿中没半分错处当时苏威冷邦邦指责后并未作晚间也曾来看她被伽罗气走后消失数日这会儿还能匆匆赶来……
看得出来杨坚很喜欢伽罗,不管将来会如何,至少此刻很认真。
所以他数番出手帮忙,急着探问长命锁的内情,未必是另有所图,而是想帮伽罗。
那么伽罗呢?
谭氏从华裳嘴里套过话,知道伽罗认得清形势,说过并无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数,人的感情从来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觉中生出情愫的实在不少。至少从这些天看来,伽罗的心绪,已不自觉地被杨坚牵着走,因他喜,因他忧,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缘啊!谭氏心里叹气,阖上窗扇。
院中,杨坚手掌覆着伽罗脸颊,柔软又娇小,将心中冷硬尽数化作柔软。
伽罗却终于察觉不妥,后退半步逃出杨坚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