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皇城颐都,东市一家名作停雨楼的临街小茶馆中,三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二楼临窗的桌边,对着楼下街道上骑马路过的男子和他身后的豪华轿辇指指点点。 “右相萧处次子萧炳,字明维,为人通达,长袖善舞,才气无双,与皇城中的另外七位贵公子合称颐都八俊。八位公子,要家世有家世,才华与气量都是当世顶尖儿的,也不知俘获了多少闺阁少女的芳心,这皇城里和他们门当户对的女子可不多。当年,广宁王府的长宁郡主追萧二公子,从左溟城一直追到颐都,还放下女儿家的脸面去求当今圣上赐婚。但这萧二公子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不晓得从哪个山沟挖出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闷不吭声成了亲,还把那村姑弄回丞相府做了正妻。”作教书先生打扮的白面男子道,他指着枣红色骏马上英武非凡的男人,语气满是嘲弄。 在坐的另一个男人叫程老四,此刻歪着嘴,用一根细细的竹签剔着牙缝里的菜叶。他斜眼看了看楼下路过的俊逸男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呸了一声,指着楼下的轿辇,道:“那萧二怎地又娶了这位长宁郡主?” 白面男子名为鲁尧,立刻便笑着接话:“嘿,你是不知道,萧二公子从山里弄回的那个姑娘,没享福的命,进府不到一年就死了。” “这事儿我也知道,萧府治丧时我还去送过纸扎呢。”最靠近窗户的那个男人正捧着碗喝酒,说了这话后,看一眼街上的行人,又喝一口酒。 鲁尧摸了一把下巴,仍是微笑,道:“萧二给亡妻守丧三年,三年以后才娶了当时还没嫁人的长宁郡主。离萧二再度成亲,一晃又三年。六年过去,都没什么人记得他以前还有个妻子了。” 剔牙的程老四啐了一口,愤然道:“老天爷不公平,世上的好事怎么都叫萧二一个人撞上了。广宁王也挺有意思,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嫁个鳏夫?话说回来,萧二还给那村姑守丧,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喽!” “人家郡主乐意,就是她爹也拦不住啊。”靠窗的男人眯了眯眼睛,脸上尽是醉酒的茫然,他又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群人走远,才苦笑一声,往喉咙里面灌酒。果然,他还是很难把眼前这个风光无限的郡马爷和当年那个坐在棺材边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颓废男人视为同一人。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下,岔开了话题,程老四吩咐小二再上一桌菜肴,靠窗户的男人又叫了一坛陈酿,只有教书先生似的鲁尧什么都没要,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醉了的人趴在桌上,抱着酒坛和碗,口齿不清地说:“这……人、怎还不来……酒又喝光了。” 剔牙的程老四将手里的竹签折成好几段,将它们按进木桌的裂缝里,教一旁的鲁尧看了好一阵鄙视。他剔完牙,慢条斯理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浮沧公子要我们等的人,就是茶馆现在起火烧到了你脚下,也得候着。” “是!是!是!”醉鬼高声连道了好几声是,随即一翻白眼,索性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三人各怀心思,一起围坐在靠窗的桌边,默契地等待着那个他们将要共同去效忠和追随的人。 颐都的五月闷热潮湿,几人说了话没多久,外面便下起了雨。街上的行人纷纷躲进停雨楼和临街的商铺里,一时间小茶馆生意兴隆,人声鼎沸,小二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颐都夏季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小半个时辰就雨散云收,只余被暴风雨清洗过的无垠晴空。 等到大雨将歇,他们要见的人终于到了。 雾蒙蒙的街上没什么人,那女孩撑着伞出现时,就像方才的萧二公子与他妻子的轿辇一样扎眼。青伞白衣行过长街,沾染了风雨的凄清,单薄伶仃的身影如池上雨荷,似诗画朦胧。 鲁尧从身上摸出折扇,使劲儿敲喝瘫了的醉鬼脑袋,笑眯眯道:“老怅鬼,看见楼下的姑娘没?我早听说公子收的徒弟是个女孩儿,就是她吧?”他又拍了一下程老四的肩膀,满面堆笑却又冷漠,淡淡地道:“老四,待会儿露手好的,可别丢了拘灵师的脸面。” 醉鬼抱着坛子哼唧,抹了把脸,把头伸到窗户外边,在空荡荡的长街上逡巡一圈,才看到她。 他只瞟了一眼,笑出声来,朝着下面吆喝:“闺女,上来!”街上的人似是未闻,醉鬼又嚎了一嗓子,终于吸引到楼下人的注意。 少女脚步一顿,站在雨里,将伞缘向上抬高一尺,仰头盯着窗口露头的男人。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脸小小的,有些苍白,大眼睛、眼瞳漆黑,却有点散光,看起来茫然而无神,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鲁尧和程老四也凑到窗口,盯着雨里的少女看,然后互相对视一眼。 鲁尧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叹气道:“公子就让这么个小白兔带领咱哥儿几个?” 二人转念一想,也许是雨太大,遮去了她身上的棱角和锋芒,等她到跟前了一定要好好端详端详。到底是公子看好的徒儿,必有什么非凡之处才对。 不过,不管怎么说,浮沧公子的心可真是大,舍得将他们仨都派给一个小姑娘差遣,江湖中人知道了,非得笑话死他们不可。 少女镇定地看着楼上探头的几个男人,向他们点点头,随即压低伞沿,朝停雨楼走来。 醉鬼捂着脸咳嗽几下,把头从窗边收回来,终于舍得放开怀里的酒坛子。窗户旁边的雨水汇成一股细流,他伸手接了点,然后胡乱抓了抓头发,挺直腰背,霎时便换了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已看不出一丝醉意。 程老四也接了窗户上流下的雨水,臭屁地把头发抹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回到桌边坐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顺带着练习了一下和蔼亲切的微笑,看起来要多正派有多正派。如果不是他牙里还卡着一片青菜叶的话。 鲁尧看得直摇头,将折扇打开来,旁人方才看见上书的四个大字——天下无双。 他一撩袍子坐下,再将额上两条蟑螂须似的垂到肩上的长发捋好,正正发冠、弹弹衣襟,做足了风流儒雅的派头,还趁着这间隙笑骂另外两人:“哎哟,装什么大蒜,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处个两天就知道你们是什么葱了。” 程老四坐在一旁,僵硬得就像一块木头,眼珠子都不舍得转一下,道:“鲁老三,摸摸自己面上的三斤白|粉,自个寻思寻思,你有资格笑话我们?” 鲁尧在桌下狠狠给了程老四一脚,程老四当即就要跳起来打人,被醉鬼一眼给瞪了回去。 “别吵了。”醉鬼低声道。他又把一边的酒坛扒过来,看到里面没酒后,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现在我最大,听我的。”醉鬼慢吞吞地说。 三人看着彼此邋里邋遢的丑态,你瞪我我瞪你,皆是恨铁不成钢,谁也瞧不上谁。跟三只斗鸡一样,各自梗着脖子。 少女很快就上了二楼。 她单手拎着收起的伞,边走边好奇地打量着方才在窗口处叫她的那个男人。 醉鬼的外貌看起来少说也有三十七八,双眼下有浓重的乌青,面色土黄,头发乱糟糟,跟枯草一样。兴许是这把枯草刚才沾了点“甘露”,此刻稍服帖了点,形状上可以看出,是一个有抱负的鸡窝,放个蛋进去兴许能孵出来。 少女不由自主地抬手掩面,轻轻笑了笑,分外纯真。 等她良久的三个男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 她顿时止笑,放下手,苍白的小脸上已经是一个冷漠疏离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温柔,接着缓步走过去,在桌子唯一空下的那个方位坐下。她把伞放到桌上,撑着下巴,好奇地来回打量三人。 片刻,她道:“师父说,你们都是棘手的角色,轻易不服人。我没时间和你们扯那些弯弯绕绕。直说吧,我怎么做,你们才会规规矩矩地听话。” 这段话一出口就把三人唬住了。 本来,因为浮沧公子的命令,他们再是不忿,也会按着这少女的指挥办事,现在这少女似乎不想承她师父的情。 怎么着,还想和他们过几招,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听她命令么?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少女拿手指叩叩木桌,轻声细语地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商,名淮。嗯……齐淮河的‘淮’,师父把我从那河里捞起来,便取了这个名。但听起来总归是个不吉利的名字,你们爱叫不叫,反正我也不爱听。说说你们自己。”她收回手,首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醉鬼,她那双眼睛挺大的,眼瞳黑漆漆,却无光泽,茫然而呆滞。她微眯着双眸,以命令的语气补充道:“从你开始,一个一个来。” 呃,这可真是…… 鲁尧目瞪口呆,差点扯烂了自家的宝贝扇子,想他们哥儿几个纵横天下的时候,这个女娃娃还不知跟哪儿过家家、玩泥巴呢?程老四原本坐得端正,颇有些南山古松稳重扎实的意味,听了这番话一秒破功,差点没从一尺宽的条凳上摔下来。 醉鬼把一旁的酒坛子捞到自己眼前,反复看里面有没有酒,这时候他倒像是又醉了,眼神都没办法聚焦,大着舌头道:“我……姓楚……名老二,老大的那个老二。” 说完他白眼一翻就钻桌子底下去了,连累那个可怜的酒坛受了粉身碎骨的无妄之灾,谁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鲁尧,字元奕,排行老三。” 鲁尧到底还维持着一点风度,说了自己名字后,笑眯眯地说:“有幸识得姑娘,乃是小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还小生,哈哈哈哈,你他娘的都四十多了,害不害臊?”程老四捧腹大笑,“再涂三斤白|粉在脸上你也年轻不了几岁啊。” 鲁尧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堵上程老四的破嘴,当即就往桌下狠狠踹了一脚。程老四倒是不见有什么痛苦,桌下却是传来一声闷哼,那一脚让老二受了。 “我,程老四,大名程恳,直接喊我老四就成。我没老三的花花肠子,犯不上整个大名大字出来忽悠人。”他打了个响亮的嗝,继续道:“除了吃得多,没啥优……咳、缺点。”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老四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提这茬了。 少女点点头,心里对这三人有了一定认知,然后疑惑地问:“你们老大呢?” 程老四挠挠后脑勺,犹豫着道:“谁让咱心服口服,谁就是咱的老大。” 鲁尧说:“你要我们听话,就得完成我们安排的挑战。成了,你做老大,不成,滚回家绣花去。当然,你也可以拿前老大浮沧公子来压我们,至于事儿办得漂不漂亮,得看哥儿几个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的规矩。”商淮垂眸心道,然后才正视几人,问:“挑战是什么?” “杀人吧。”醉鬼在桌子底下干嚎,鲁尧、程老四愣了一下,最终还是相继点头表示赞同。 好在大雨将停,客人慢慢散去,二楼人不多,没人盯着他们,不然非得将他们当变态抓进官府不可。 “杀人、杀谁呢?”商淮还算镇定,仅皱了皱眉头,像是对他们设定的挑战不满。她忽然想到救自己的师父,那个光风霁月似是冰雪塑成的男子,也曾为这挑战,手上沾血吗? “萧炳。”老二默了默,才瓮声瓮气地说。 “谁?”商淮似乎没有听清。老二重复了一遍:“萧炳,右相次子。” 少女松了口气,忽然笑了,眸中流露出干净澄澈的明光,像是天光破云,照亮人世的沧海山河。原来那双眼睛并不总是空洞无神的。 她很快恢复了原有的神态,不冷不热地说:“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