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正午。 自来了京城便遇见了一个又一个谜团、又在方才被司空摘星偷走了一条缎带的陆小凤饿得要命,索性走进了离得最近的一家酒楼。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里坐满了人。陆小凤环视了一眼,眼前一亮。 季彖坐在酒楼二楼,一袭青衣,自斟自饮。 从离开五羊城算起,陆小凤再未见到季彖。他只知道季彖雇的是以前蛇王手下的车马,仅此而已。 可他知道季彖是个剑客,也见识过她的剑。尽管季彖不像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那样执着于剑,她的剑道也非无情,但他坚信她也会忍不住来看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所以一定能在京城见到季彖。 季彖也看见了陆小凤。她面前只摆了壶酒,四碟小菜,见陆小凤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唤来小二,又对陆小凤道:“这家酒楼最负盛名的乃是一味花雕鸡,精工细活,快不得。我猜你等不及,不知你想吃些什么?” 陆小凤想了想:“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烤鸭、两斤薄饼,外加三斤——季姑娘喝的是什么?”他本来想点上三斤竹叶青,转念想到季彖也是好美食美酒的人,便问了出来。 “此为豆酒,虽说碧靛般清,其味深长,却未必是你的口味。”季彖一手微微压住袍袖,不让广袖拂到桌上,另一手端起酒壶,为陆小凤斟了杯酒。 陆小凤刚想去接,突然愣了一下。季彖腰间的玉佩换了。她原先佩的乃是云纹翡翠,此时换了块上好的羊脂美玉,毫无瑕疵,镂雕了对鹿。他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问道:“这是杜桐轩的那块玉璧吗?” 季彖为自己斟酒的手一顿,也不否认:“没想到陆小凤还善于赏玉。这块和杜桐轩腰间玉璧同出一源,玉匠亦是一人,只不过所雕之物不同。” 陆小凤问道:“我听说杜桐轩好收藏美玉,怎么会舍得赠你?”他又想到近来李燕北的地盘被人收去,就连白云观也为之退让,加之杜桐轩也在寻人交易的消息,下意识说道:“你不会是……” 似是看出陆小凤要问什么,季彖笑道:“我可不敢收杜桐轩和李燕北的地盘,只不过借花献佛之间,为自己留了几样东西罢了。” 她顿了顿,轻轻巧巧地将话题转开:“不妨一试豆酒,若嫌沉厚有灰,这家酒楼还有东阳酒与秋露白。” 陆小凤端起酒盏,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了过来。他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趁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将豆酒一饮而尽。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地打量了他和季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又看向坐在他身侧的季彖,目光在季彖腰间佩剑上转了转:“不知这位姑娘是?” 季彖挑了挑眉:“我姓季。”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陆小凤又点点头。 武林三大世家之首,长乐山庄的主人,便是“太平剑客”司马紫衣,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 陆小凤像是没听到一般,对一旁颇有些不安的小二说道:“来一斤东阳酒,一斤秋露白。” 小二连连点头,飞也似地离开是非之地。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等陆小凤说完,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陆小凤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思索起如何回绝这年轻人。季彖想的比他更快,想的法子也更方便。她脸上笑意温和,手还端着酒盏,然而剑气直冲斗牛。 剑气磅礴,却被季彖收拢得极好,就连近在咫尺的陆小凤都只觉得有如春风拂面,而非春雷涌动。 胡青脸色一变,强撑着说道:“姑娘这是何意?” 季彖的目光已经移到了缓缓走来的司马紫衣身上:“久闻‘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不知太平剑客可否让我一见长乐山庄?” 司马紫衣说道:“姑娘若是想去,在下定扫阶相迎。” “那倒不必。”季彖勾了勾嘴角,突然向司马紫衣掷去一样东西。 司马紫衣抬手接住,看清的同一瞬沉着脸说道:“季姑娘竟为朝廷效力不成?” 季彖笑吟吟地转了转酒盏:“我大约两月后才会去长乐山庄取它,想必整治一座山庄绰绰有余。” 司马紫衣脸色铁青,连缎带都不要了,带着弟子转身便走。 一场争端化于无形,陆小凤要的鱼翅也送了上来。他吃了一碗,觉得自己不再像是个饿死鬼了,总算有力气继续问问题:“你不好奇我肩上的缎带吗?” 季彖忍不住笑道:“这缎带产自波斯,月色之下变色生光,如湖面粼粼波光,绝难仿造。这便是紫禁之巅的腰牌?” 陆小凤这下连鱼翅都顾不上吃了:“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这倒未必。”季彖说道,“现在知道的,只怕与司马紫衣身份相当。再过两个时辰,大约就是人人皆知。” 陆小凤又问道:“那你给司马紫衣的又是什么?”他清晰听见了朝廷二字。若说季彖是大内精心培养的高手,倒也说得通她为何身手不凡却此前默默无闻。但陆小凤还是觉得季彖丝毫不像是魏子云、殷羡那样的人。大内豢养的高手多半是为了权、名、钱、色,季彖更似木道人那样的闲云野鹤,置身事外。即便插手其中,她也更像是兴趣使然,而非他人驱策。 季彖难得迟疑了少顷,随即笑道:“这答案未必如人意,还是不说为好。” 见她为难,陆小凤也不再问:“你要留一条吗?” 季彖挟了筷笋,摇了摇头:“不必,我自有法子进去。你倒是莫要忘了给自己留一条。” 这是自然。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陆小凤的朋友,今夜的决战,他决不能置身事外。 吃了饱饭,陆小凤心里愉快地辞别了季彖,走出了酒楼。目送着陆小凤离开酒楼,季彖放下筷子,又压了些碎银在杯底,这才起身离开。 离夜晚尚有两个时辰,季彖慢悠悠在城里闲逛了小半个时辰,又从一家不起眼的食肆提了只早就订好的食盒出来,这才向着城外而去。她走的都是荒僻无人的小路,却走得轻车熟路,最后走入了一座香火冷落的小庙。 这座庙地处偏僻,少有香客,因此只余下一位住持打理。季彖足尖一点,飘飘然越过院墙,避开住持,停步在其中一间破败小屋之前,屈指叩了叩门:“城主可在?” 她没等候多久,叶孤城便拉开了门。他依旧目如寒星,孤高绝世。和陆小凤来时不同,他衣冠整齐,动作利落,屋内丝毫不见伤口溃烂的恶臭。 季彖来过此地多次,与叶孤城称得上一句熟稔,再自然不过地走了进去,眼带笑意:“城主可用过飧食?” 叶孤城关上房门,淡淡道:“未曾。” 季彖早就料到这一点,将那只做工精细的黑漆食盒放在桌上笑吟吟说道:“鱼脍鲜笋一类,皆是素淡之物,不知还合城主口味吗?” 叶孤城看了她一眼,过了少顷才道:“你不问吗?” 季彖敛去笑意,平静道:“我没什么想问的,自然不问。” 叶孤城道:“今夜你会来紫禁之巅。” 季彖扬了扬眉,避重就轻:“当世剑道之争,怎能不去。” 余光瞥见叶孤城始终握剑的手,季彖一怔,心下叹了口气。叶孤城的心境比她七日前第一次见到他时好上太多,但依旧没能回到初见时不染尘世、白玉无瑕的心境。 是她做错了吗?若是他执意入世,虽说心中对自己决断必有疑惑,至少不至于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本以为叶孤城与南王世子不过是各取所需,如此看来,只怕是叶孤城与南王府有旧。 叶孤城突然道:“你曾言自己入世之时,讲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季彖愣了愣,点头道:“不错。” 叶孤城道:“那你为何还会囚于天道人道之争中?” 季彖苦笑,难得坦承道:“我当日与城主对谈时说得容易,后来细思之下,已分不清本心了。” 叶孤城缓缓道:“那你的剑呢?”说这句话时,似霜雪般冰冷的剑气已从他身上迸发而起。 季彖闭了闭眼。 无须她开口解释,她的剑气就足以令叶孤城知晓。那剑气乍看磅礴浑厚,与那日神来之笔的剑意一般无二,却如浮萍,仅仅来自于她无妄剑中封锁的剑气,而非已到收放自如的地步。 季彖甚至生出了同病相怜的莫名念头。但她很快压下这不知所谓的念头,苦笑道:“今夜便是月圆之夜,我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还请城主谅解。” 她转身欲走,在门口停下脚步,迟疑半晌后还是低声说道:“我已成骑虎之势,城主却比我好上一些,望城主早做决断,以免如我这般,贻误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