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天微亮,新下黄泉的鬼魂们仍在远处徘徊。黄泉路上,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那道身影笔挺结实,上身裸露,手上提着根细长木棍,借着微弱的晨曦练习棍法,流畅的动作,利落的身法,时不时滴落的汗珠,和光溜溜的脑门,正是小和尚。 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下,小和尚上身的肌肉线条越发分明,口中时不时喘着气,俊俏的五官间多了分硬朗。 忘川河岸边,花丛掩映下,鲛女阿清正悄悄往这边看来,白皙晶亮的脸庞时不时浮上一层红晕。 吱呀一声,客栈大门突然打开,碧落穿着簇新的海棠银绣纹纱衣,拉着小九儿,端着玉殇照常出来采朝露。阿清闻声,仿佛受惊的鱼儿,红着脸看一眼刚刚结束一套棍法的小和尚,便翻身往水里潜去,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圈圈波纹。 小和尚一见到娇娇弱弱的小娘子,顿时吓得丢下棍子,手忙脚乱拾起地上的衣服遮住裸露的上身,结结巴巴冲碧落打个招呼,不等她回答,便红着脸跑回客栈了。 小九儿还是小孩子心性,每日早起,早就腻味了,这会儿正脑袋一点一点。碧落怜惜她,便让她回去再睡会儿。小九儿睡眼惺忪,忙不迭点头,晕晕乎乎重新回客栈。 碧落忙活了一会儿,采了会儿朝露,便要回去,转头却瞥见花田边那一方松松的土地。那土地上仍然光秃秃的,毫无发芽迹象,碧落不肯放弃,仍是回去取了一杯仙桃饮浇在地里。 那日见柏祖君修为尽毁,行将枯萎,碧落心中不忍,便摘了稻谷,在花田边选了块地,松土播种,再盖上草木灰。若能成活,也许千百年后他还能修成正果。 然而日日以仙桃饮浇灌,种子却迟迟不发芽。忘川边寸草不生,碧落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仍不愿放弃。 阿白慢吞吞踱出来,一见碧落身上的新衣,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意,可再看她浇灌的动作,脸上的笑又淡了几分。 “别忙活了,种不活了的。”他双手环抱,低头瞥一眼碧落手上已经空了的酒杯,“你有心思怜悯他,怎么不晓得给自己补补,多提高修为?” 他这又是明晃晃的嘲笑她修为太低,毫无自保能力。碧落不由垂眸,面无表情的清冷脸庞上闪过一丝委屈。她倔强道:“我不信,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忽而抬头,指指自己,嘴角露出一抹笑:“我不就是长在这块地上的吗?” 阿白脸上的笑忽然完全消失了。他定定看着眼前眸光清澈而倔强的女子,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复杂:“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你能存活下来,甚至还能修成人形吗?” 碧落闻言一怔:“难道不是因为星君大人心生怜悯,以仙气呵护,忘川灌溉,我才得以存活?”这是司命星君亲口说的,碧落信了百年,从未怀疑过。 然而她不知道,司命星君不过是司凡人命运的普通神仙,常年被发配在这三界之地,哪里能号得动忘川,护得住她? 阿白眼眸微垂,敛去神色,再抬眸时,忽然变得凶巴巴:“还不快回去,客人都要起来了!” 碧落被他这忽然的转变吓了一跳,当即头也不敢抬的匆匆回去用早膳了。阿白望着她紧张的背影,眼神一软,微叹口气,终是伸出左手,咬破食指,滴了两滴鲜血进那光秃秃的土地上。 柏祖君没了,妖怪们又渐渐回来了,客栈不多时就忙碌起来。碧落在大堂里来来回回穿梭一阵,好容易趁着结账的时候在柜台边坐着歇一歇,就见一个才付了银子的女妖指指外面问:“碧落,那外头的小郎君哪里来的?面生得很。” 碧落朝门外看去,只见小和尚正忙乱的穿梭在排队取汤饮过奈何桥的鬼魂间,嘴里念念有词,看来正努力实现他下到黄泉渡化他人的伟大目标。 不少阳寿未尽的鬼魂要进客栈来,也被他追着到处乱飘。一时间,一向井然有序的凡人鬼魂忽然骚动起来。 “那位小和尚是新来的住客。”碧落努力绷住脸,清冷答道。 那女妖却掩唇轻笑,时不时拿眼瞄着小和尚,脸上春意融融:“好生俊俏!” 黑白无常也发现了外头的骚乱,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拎起扫把,冲出门就朝小和尚打去:“好不容易设置好的自动排队登记和汤饮发放程序,你这赖和尚,净添乱!” 小和尚四处逃窜,边奋力奔跑,边大喊道:“我我我,哪里添乱了?我我我,只是想渡化他们,别再在这里徘徊,早日进入轮回道呀!” 白无常伸着手努力把扫把往小和尚身上扔去,气得腰都快折断了:“都说了,这里没人要你渡化!” 黑无常跳得慢,落在后面帮腔:“你考虑过冥府的感受吗?冥府位置有限,一下子涌进去那么多人,你负责吗?你要渡化的那些,都是阳寿未尽的,等阳寿尽了,自然会去排队过河,你瞎掺合什么?” 小和尚一时震惊,忽然停下,无辜的回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声音里透着愧疚,双手合十,弯下腰道歉。黑白无常却来不及反应,猛的刹住脚步,一下扑倒在小和尚脚步。 小和尚更紧张了,连忙伸手要扶,白无常却一个激灵,一下跳起来照着他光溜溜的脑门就是一记。 “哎呀呀,这么俊俏的郎君,二位如何下得去手?”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正是方才的女妖。她眼波含春,时不时向小和尚抛个媚眼。 小和尚被她好不矜持的眼神吓得立刻红着脸低下头,双手合十开始念经。 女妖聘聘袅袅行来,靠到小和尚身边,爱娇道:“小师傅,不如来给奴家讲讲经吧!奴家姐妹众多,个个都愿意听小师傅说故事呢!” 小和尚禁闭的眼忽然睁开一条缝,偷瞄着身边的女妖。女妖立刻状似无辜又虔诚的摆出端庄的模样。 小和尚在此处徘徊已久,却始终没找到能听他讲经的信徒,此刻这女妖主动前来,他便将信将疑:“这位女施主,不知……吃人否?”他心里还是忘不了柏祖君,更忘不了凡间无数妖怪吃人的传说。 女妖脸上立刻闪过受伤的神色,双眸中晶莹闪烁:“奴家走正道修炼,早就对凡间向往不已,小师傅如何能这般揣度……” 小和尚一见她要哭的样子,顿时心生愧疚,赶忙安慰道:“是我误会了,施主千万别哭!”他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施主不是要听我讲经,我同意便是了!” 女妖闻言立刻停止哭泣,兴高采烈抬起头来:“真的?那我现在就回去把姐妹们一起叫来!”说着,便提着裙摆去了。 不多时,客栈里便突然涌入好几个女妖,个个生得花容月貌,活泼俏丽。为首的那个还是方才的蝎子精,一进门便问碧落:“方才那个俊和尚呢?我的姐妹们可都来了!” 碧落默默的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个,可有的小和尚受了。她绷着脸指指楼上道:“客官们请先坐,我这就去请他下来。” 小和尚正在房间里坐立不安,难以抉择。一见碧落,他立刻跳起来,紧张兮兮问道:“你说我一会儿先跟她们讲一讲佛说父母恩难报经如何?这部经道理浅显易懂——哎,会不会太短了?”头一回有主动让他讲经的,实在忐忑。 碧落冷清道:“客官先随我下去吧。”心里却默默为这小和尚捏把汗,这么多女妖,他如何应付得来? 走到楼梯口,她不放心,还是转身叮嘱:“这几位客人都单纯可爱,说话直爽,你不必太紧张。” 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传来,小和尚此刻已经紧张的不行,木着脸点点头。他才一露面,那边的十个女妖便一哄而上,簇拥着他到桌边坐下,惹得周边的客人纷纷侧目。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敢问尊姓大名?” “郎君,凡人都生的这样好看吗?为什么上回见到的道士长得又矮又胖?” “郎君,凡间的女子都喜欢什么样的衣裳?赶明儿我也画个花样做一套!” “听说凡间的和尚就是每日拿着碗四处要饭,郎君你的碗呢?你要是饿了,我们便请你吃饭。” …… 女妖们围着小和尚,不待他开口便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小和尚脸涨得通红,白净的脸上仿佛抹了女儿家的胭脂。这些久居妖界的女妖们对凡间无比好奇,有问不完的问题,他在房里犹豫不决了那样久,到头来却一句话也没用上。 蝎子精忽然脸色一肃,大声喝住众女妖:“不要吵不要吵,这么多问题,让郎君如何回答?还是一个一个来。” 她说话很有威严,剩下九个女妖立刻住了嘴,按年纪顺序一个个问问题。小和尚久居寺庙,听着这些问题一个头两个大,只勉强答一答。 忘川边,碧落拎着鱼虾过去,就见阿清一个人孤零零趴在岸边花丛中,悄悄往客栈里看去,眼里还闪着几分羡慕。 碧落当她太寂寞,羡慕别的女子都有姐妹,便问:“可是想结识其他住客?” 阿清默默摇头:“我们在此处不宜为太多人知晓,否则该给大人添麻烦了。” 碧落也不再多说,只把鱼筐递给她。鲛人们都唤阿白作“大人”,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到底是哪门子的大人。 她正往回走,黄泉路的那一头却忽然传来一阵丝竹鼓乐声,欢腾热烈,由远及近,极富感染力,听得她热血沸腾,仿佛随时都要在原地跟着乐声起舞。